泗州钩沉(第3/8页)

现在,聚在淮河大堤上的泗州人当然也不愿远走他乡,那么就别走吧,留下来,像大禹那样“手足胼胝”地苦斗,像涂山女那样年复一年地等待吧。

为了脚下的一方乡土,他们必须苦斗和等待;但为了苦斗和等待,他们又不得不伸出枯骨嶙峋的求生之手,去撕扯乡土上鲜血淋漓的创伤。

首先出发的是州府的官船,为了在淮堤上搭建临时办公用房,这几艘原先让州官老爷们赖以逃生的官船,又驶向了浩浩汪洋中的州城。州城,隐现在秋水和长天的孤寂之中,只剩下了一圈灰褐色的轮廓,那是露出水面的城堞,其间点缀着几处塔尖、屋脊和校场上的旗杆,有如航标一般。官船由城墙的缺口鼓帆而入,倒是比原先的轿子在石板街上拐弯抹角顺畅了许多。转眼间已到了州衙的大堂前。那么就动手吧。把这些露出水面的建筑先行拆毁,运到大堤上去。在工匠们沉重的呐喊和叮叮咚咚的斧斤声中,一座座带着鸱吻的建筑在大水中被肢解,只留下了水下的墙基和柱础,昭示着劫难和历史。这时候,州府衙门的种种威严和整肃都失去了意义,只有赤裸裸的生存驱动在起作用。浪花中翻动着殿堂解体的竹头木屑,昨日的权威和秩序也在浑黄的浊流中一任飘零。

接下来轮到寻常巷陌的拆迁了。对于这些小民百姓来说,他们的感情负载自然要比州官们沉重得多,虽然拆毁的只是数楹老屋、一方庭院,但其间的一木一石往往凝聚着祖辈几代人的艰辛和希冀,甚至还有一个小民百姓毕生的成就感。因此,要求他们义无反顾是不切实际的。可以想见,当他们驾着小舟驶向自家的老屋时,那一段心理历程该是多么悲壮。但小舟还是驶过来了,船舷轻吻着老屋的檐角,主人抹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拆卸,用心细细地整理,他们几乎是在整理一部家族的经济史和感情史。此刻,邻里之间不再为方寸地基的归属而明争暗斗,也不会再为门楣高低风水冲克而耿耿于怀,漫天的洪水冲洗了小巷胡同里的琐碎和狭隘,只留下了患难与共的浓浓乡情。是的,灾难的巨掌把他们捏到了一块,他们现在所面临的生存空间同样逼仄而严酷。在悲壮的拆迁中,他们也许会哼上几句粗犷的淮上歌谣,在苍凉无奈中透出他们心底的憧憬:洪水总有一天要退去,他们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为了明天的回来,那么今天就拆吧。

洪水当然是要退去的。洪水退去了,人们又回来了。那大抵是在冬天或春天,泗州又升起了温暖的炊烟,又有了男人粗重的吆喝和女人匆忙的脚步。锈蚀的城门打开了,生命的色彩流动在断垣残壁的街巷里。说什么饿殍遍野、疮痍满目,反正人们回来了,回到了乡土的怀抱,过去的一幕只是一场梦魇,噩梦醒来是早晨,生活的阳光会重新照临他们的。

但梦魇却死死地纠缠着泗州人,自康熙十九年以后,淮河像一个有恃无恐的浪荡子,偶然得手后便越发放荡无羁,洪水灌城的悲剧被一再重复,人们的退却和归来也成了一再演绎的情节。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人类原始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泗州,在最后一次悲壮的填城运动失败后,终于沦为一片汪洋。

今天的城根村正值一片繁茂的春景,村头的鱼塘畔草绿花红,天光云影折射着长天和春水的律动。据村民们介绍,1980 年代初开挖鱼塘时,曾在深处的瓦砾下挖到一层黏土,厚度可达一米,这是当年泗州人从数里之外的高冈上运来的。康熙五十六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泗州曾掀起一场撼天动地的填城运动,半年之内,城外的数座高冈被削为平地,泗州城的标高则上升了三尺多。一座方圆九里许的州城,平地垫高三尺,这中间的土方量是大致可以算出来的。在当时的运输条件下,这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但对于动辄“水深数丈”的洪峰来说,三尺黑土又能抵挡什么?可以说,这是泗州人在万般无奈下的最后一次抗争,是一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演出。楚天高,淮水长,遥望着他们蠕动在莽莽荒原上枯槁的身影,我们谁也没有资格批评先人“愚公式”的蛮干,而只能在他们执著的生命意志面前肃然起敬。

泗州人的最后一次抢救,是驾着舟船拆除城墙,把那巨大的城砖运到淮堤上去建造一座流亡州府。从此,这座淮上名城真正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水天苍苍,荒草萋萋,只有淮水年复一年地拍打着死寂的空城。差不多半个世纪的人与自然的对峙,终于奏响了悲怆的最后一个音符。这是康熙末年的事。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材料大多取自一本雕版印刷的《泗州志》,这是康熙二十七年由一个叫莫之翰的州守主持编撰的。康熙二十七年离泗州第一次沦于大水才八个年头,当时的州衙设在淮河大堤上的临时办公棚内,这位州官是在组织治水赈灾时,用他那泥汗淋漓的手来完成这项文化工程的。因此,今天当我翻阅这本残破发黄的《泗州志》时,亦不得不对这位地方官的文化人格投以赞赏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