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赵家城(第3/9页)

身后名,就不去想了,身前的种种冷眼已难以卒读。“故乡兄弟应相忆,同看溪南柳外山。”身在北国的金丝笼中,“故乡兄弟”的亲情每每令他魂牵梦萦。但一俟回到江南,他的从兄赵孟坚闭门拒绝他的探访,旧日的好友亦鄙薄他的行为(例如那个在江南名声很大的遗民郑思肖),这些都很让他伤心。南归期间,他看了不少地方,“新亭举目山河异,故国神伤梦寝俱。”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赵家的子孙。当然,在杭州的岳飞墓前,他更加感慨万千:

英雄已死嗟何及,

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

水光山色不胜悲。

后世有论者认为,岳王墓诗不下数十百篇,其脍炙人口者,莫过于赵子昂的这一首。这样的评价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诸多诗人大抵不会有赵孟这样强烈的生命冲撞;而同是故国之思、黍离之痛,别人也大抵不会有赵孟这样铭心刻骨的悲剧感悟。

赵孟在岳飞墓前蹀躞徘徊时,福建漳州赵家城中的赵若和是不会知道的。但赵孟降志辱身、受宠于新朝,他应该早有所闻。面对着这位族侄的大红大紫,他都想了些什么,后人无法揣测。鄙薄当然会有的,但会不会有一点羡慕,有一点“悔不该”呢?难说。恢复宋室是没有指望的了,最初的惊惧和失落也渐渐消磨在寻常生态之中。暮云春树,逝者如斯,生命的适应性是势利而残酷的,高华雅逸的贵族气派已蜕变为平易而坚韧的世俗风度。往事已然苍老,只有在祭祖的纸船明烛中才会想起自己身上的高贵血统。城堡的大门悄悄打开了,农户的足音和樵者的歌声缓缓渗透进来,冲淡了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和哀愁。

赵若和到底活到什么时候,史无记载,但那出殡的灵幡上书写着一个黄姓草民的名字,这大概可以肯定。

在赵家城宅区的一间密室里,悬挂着有宋以来历代帝王的画像,作为灭国王族,这是情理中的事。但列祖列宗,一一看去,却单单少了度宗赵禥。此中隐情,史学家们一直视为疑案而颇多猜测。其实,只要稍稍探测一下赵若和心理底层的“储君情结”,所谓疑案便不难破译。赵若和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在理宗景定年间,当时他被作为“第三梯队”养育宫中,预备着接班当皇上。正是基于这种“储君情结”,后来他缅怀故国时便多了一层滋味。理宗死后,在皇室内部复杂的权力纷争中,另一支宗室福王赵以芮占了上风,由他的儿子赵禥坐上了龙廷,而赵若和只得又回到福建的郡王府去坐冷板凳。对此,赵若和自然耿耿于怀,他有理由认为这个度宗皇帝是不合法的,当然也有理由不在密室里悬挂他的画像。这位郡王实在有点拎不清,到了理宗年间,南宋小朝廷已岌岌可危,亡国的气象遍于朝野,争这个皇位还有什么意思呢?果然,过了十几年,蒙古人来了,谢太后派能言善辩的文天祥去和元兵谈判,愿降为属国。元军主帅伯颜倨傲得很,他对这位南宋的大忠臣说:“汝国得天下于小儿,亦失于小儿。其道如此,尚何多言?”话说得很刻薄,不仅刻薄了末代的孤儿寡妇,而且连整个赵宋王朝的列祖列宗都刻薄了。

更刻薄的还在后头。南宋投降后不久,元主派一个叫杨琏真伽的江南释教总统前来江南宣慰。这位“总统”实际上是个盗墓贼,在他的“宣慰”之下,南宋的所有皇陵被一一掘开,殉葬的金银珍宝亦被搜劫一空。但他仍不满足,当他掘开理宗赵昀的梓宫时,竟取出这位皇爷的骷髅,老实不客气地在其中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把骷髅带回家中,用金银八宝镶嵌起来,当作自己的尿壶。

用人头骨制成的尿壶与其他尿壶在审美或应用功能上有什么更优越之处呢?大概没有。在这个细节的背后,大抵隐潜着一种征服狂的变态心理和巫师式的诅咒与作践,但不容忽略的是,在这里,蒙元统治者还不经意地显示了一种蔑视——对被征服的宋王朝,特别是对遗传基因中带着软骨病的赵家皇帝的极端蔑视。并不是所有的征服者在对手面前都会有这种蔑视的,有的失败者会给对手以悲壮的震慑和崇高的洗礼;有的会让对手产生一种苍凉的诀别和人生幻灭感;有的则能让对手在自己的遗骸面前惊惧、颤栗,甚至肃然起敬。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战士,他们那惨烈的搏杀和凄绝的长啸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和质感,足以惊天地而动鬼神。而这一切都与赵家皇帝无缘,他们的生命符号过于微弱,不值得让征服者回眸一顾,更不足以引起征服者心灵的悸动。因而,他们的骷髅只配给人家做尿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