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后院(第3/8页)

京城毕竟不是做学问的好地方,那里太嘈杂,又太死寂,一个学者的情怀在那里很难自由地吐纳。那么就乘上官船,沿着大运河南下,回老家住几天吧。中国的士大夫大抵都把衣锦还乡作为一种很风光的事,但王氏父子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一处宁静的后院。事实上,他们有相当一段人生是徜徉在这后院里的。在中国文化史上,高邮西后街的这座庭院其实比京师堂皇的王氏官邸更具光彩。今天我们漫步其间,仍能感到200 多年前那种流溢着书香的宁定和超逸。这中间,虽然世事沧桑,故居的大宅深院只留下了几处破壁苍苔,但那种气韵却一直深潜在庭院的每个角落。在这里,你会想到淡淡的月色,树影婆娑生姿,秋风轻轻拂动着主人背后的辫梢,他踏着沙沙的落叶向前走去。这是闲散的时刻,他把京城的呵斥和哄闹扔在一边,把那汗牛充栋的典籍扔在一边,独自享受着这片刻的优游。于是他来到了这口古井旁,此地甚好!如果说后院是宁静的,那么这里则体现着宁静的深刻和理性。他或许要在井栏四周盘桓少顷,或许会留下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是的,就这么一口古井,它深潜不显,平朴无争,自觉地收敛了突兀的外部张扬。它生命的价值在于地层的深处,在于深处那千年不枯的水脉和一方安闲静谧的小天地。那是一方深邃而充满活力的天地,但任何人也不会觉得它碍手碍脚,也不会招致那些猜忌和防范的目光;那又是一方同样可以领略天光云影的天地,但外界的凄风苦雨却离它很远,或者说,它相当乖巧地避开了凄风苦雨的侵凌。你看,这该多好。

这口古井,至今仍然悄悄地藏匿在故居的一角。王氏纪念馆本来就门庭冷落,到这里来的游人就更少了。虽然是早春的下午,斜阳也有了些许暖意,但景况却很萧索。我抚着井栏向下看去,冥冥深处的一汪清泉泠然无声,仿佛一只幽怨的眼睛正怅望苍天,那是一种压抑已久喷薄欲出的幽怨,真令人不寒而栗。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现代物理学中的一个名词:黑洞。黑洞不是空洞无物,那是一个超级星体在抵达演化末态时的畸形坍缩,坍缩的引力凝聚了巨大的物质和能量,甚至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么,这口百年古井中究竟凝聚着什么呢?难道是那穿透世纪的幽怨么?

王氏父子的一生都在京城的官邸和高邮的故居之间奔波徘徊,往往是官运相当畅达时,却急流勇退,回到故居的书斋里做学问;学问做得很投入时,又不得不打点行装去京城做官。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许相当不错。但对于两个纯正的文人,这毋宁说是一种尴尬。不难想象,官场人格和文化人格的冲突,是如何铸就了他们终身的困顿。正是在那悄然归来的帆影和匆匆赴任的车轮背后,隐潜着中国文人的大悲哀。

乾隆四十年,王念孙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种万人期羡的风光历来被渲染得十分张扬。这一年,王念孙才三十岁出头,在翰林院堂皇的仪门下出入时,他有理由自负而潇洒。然而几个月后,这位新科进士却突然乞假归里,回到了高邮西后街的这座庭院。

为了探究当事人的心灵历程,我们不妨先走出这座庭院,稍稍巡视一下那个云蒸霞蔚和昏天黑地的乾隆四十年。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福气最好的太平天子,但太平天子当腻了便要寻开心。乾隆一生最起劲的是两件事:一是做文人,一是杀文人。做文人的是他自己。就数量而言,这位皇上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诗人,以他名义发表的诗词总数超过四万二千首,这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就算他生下来一落地就会写诗,平均每年也有五百多首。这中间究竟有多少出自圣躬我们且不论,单就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他是很推崇文人的,不然自己何苦硬要往那里面挤呢?杀文人虽然是从顺治四年的函可《变记》案便开始了,其后历经康熙、雍正两代雄主,文字狱愈演愈烈,但真正杀得深入持久史无前例的还是乾隆。乾隆一朝,全国大小文字狱一百三十余起,真可谓砍头只当风吹帽,横扫千军如卷席。而从乾隆四十年开始的那几年又恰逢杀得兴起,现在有案可查的文祸达五十余起。这是清代文字狱乃至中国古代文字狱的空前高峰,也是最后一个高峰。其中最具轰动效应的当数栟茶徐述夔《一柱楼诗集》案。

栟茶这个地名,人们肯定相当陌生,但若是提起“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稍有历史知识的人立即会毛骨悚然地想到那场血雨腥风的文字狱。那场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缘起,最后以一大堆人头和浩浩荡荡的流放者作结的文坛巨祸,就发生在这座小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