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悲风(第6/9页)

这是一群没有任何文化底蕴的政治流氓,一群挤眉弄眼、捏手掐脚的泼皮无赖,一群得志便猖狂、从报复中获取快感的刁奴恶棍。在种种丧尽天良的残暴背后,恰恰透析出他们极度的虚弱和低能。他们不讲人道,没有人格,更没有堂堂正正可言。当初听说杨涟究论他二十四大罪状时,拦在宫门外可怜巴巴地以头触地,哀哭求情的是魏忠贤;如今一旦得势,不惜对死尸大施淫威的也是这个魏忠贤。对于他来说,摇尾乞怜与耀武扬威都没有丝毫人格负担。前面提到的那个首先上疏弹劾魏忠贤的周宗建临死前,打手们一边施刑,一边刻毒地骂道:尚能谓魏公一丁不识否?鞭声血雨中飞扬着一群险隘小人的狞笑,这狞笑浸染了中华史册的每一页,使之变得暗晦而沉重……

这帮险隘小人当然忘不了江南的那座书院。

天启六年四月,正是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圣旨由十万火急的快马送到江南:“苏常等地书院尽行拆毁,刻期回奏。”昔日学人云集、文风腾蔚的东林书院被夷为一片废墟,不许存留寸椽片瓦,连院内的树木也被砍伐一空。令人深思的是,所拆毁的木料与田土变价作银六百两,被全部赍解苏州,为魏忠贤修建虎丘山塘的生祠去了。

此时顾宪成已死,主持讲会的是高攀龙,面对东林废院,他的愤慨是可以想见的。但信念之火并未熄灭,在《和叶参之过东林废院》一诗中,他的声音仍然朗朗庄严,他倔强而自信地宣告:

纵然伐尽林间木,

一片平芜也号林。

是的,权势者只能废毁有形的构建,但东林的声音已经汇入了整个民族精神的浩浩长河,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代文化精英将支撑起风雨飘摇的晚明江山,上演出一幕幕惊天地泣鬼神的活剧来。

后人一般把对东林党人的迫害归结为“阉党矫旨”,似乎恨东林的不是皇帝,而是几个弄权的太监,这实在是对魏忠贤太抬举了。殊不知,有明一代,由于朱元璋的苦心经营,皇权已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那一套铁桶也似的专制模式是历朝天子所无法比拟的。臣子尽管有点权势,甚至可以胡作非为,但还是要看皇帝的脸色;皇帝尽管昏聩无能,尽管躺在深宫里抽大烟泡女人玩方术,但哪怕无意打一个喷嚏,顷刻之间就是满天风雨。从个人品性上讲,天启皇帝确实懦弱,但在一种极端的独裁体制下,君主的懦弱,却无损于他对政治的影响力,而只会把事情干得更荒唐。毁几处书院,杀几个读书人,这便是小小地荒唐了一下。偏偏被杀的读书人却不认皇上这笔账,更谈不上怨恨。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我们先来看看高攀龙临死前的那份遗书。

对于死,高攀龙是有思想准备的,风声越来越紧,校骑已经到了苏州,打探消息的家人回报说,老爷也在黑名单内,一时举家惊惶。高攀龙却与几个门生在后园里赏花谈笑,镇静如常。不久,又有人回报,说缇骑将至。高攀龙这才移身内室,与家人款语片刻,打发他们离去后,自己到后园投水自沉。投水前,用黄纸急草《遗表》一封,略云:

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受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 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臣高攀龙垂绝书,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外面大概已听到缇骑的哄闹了,只能打住。

如今,高攀龙投水的遗迹尚在无锡市第七中学内,近旁假山错落,林木依依,站在郭沫若所书的“高子止水”石匾前,我很难想象那么从容的自沉竟发生在这块如此逼仄的小水潭里。一汪涸泉倒映着树影,清则清矣,毕竟不那么浩阔。在离这里不远的五里湖畔,高攀龙不是筑有一所水居吗?在那里,他曾取屈原《渔夫》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吟过“马鞍巅上振衣,鼋头渚边濯足,一任闲来闲往,笑杀世人局促”的诗句,潇洒放达中透出相当清醒的生死观。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大概更愿意在那里完成自己悲壮的一跃,那里包孕吴越的湖光山色正可以接纳自己孤傲旷达的情怀,纵然是走向死亡,那也是一种人生的大手笔,可以毫无愧色地比之于汨罗江畔屈原的身影,但高攀龙却走向了这块“局促”的小水潭,我想很有可能是最后来不及选择了。在此之前,他或许并没有真正想到会死,皇上圣明,宸衷英断,会在最后一刻觉察阉党的阴谋的。但家人送来的消息终于粉碎了他虚幻的侥幸,皇上不会救他了,那么就以死相报吧。因此,当他站在这水潭边时,并不见得很从容,他会想得很多,而且肯定会遗憾地想到烟波浩瀚的五里湖。但这不是皇上的过错,“君恩未报,结愿来生。”到了这时候,想到的仍然是皇上的好处。读着这样的遗书,真令人不知说什么好,在景仰和痛惜之余总有一种深沉的困惑,因此,面对着那个跃向清潭的身影,我们只得悄悄地背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