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心与土地

——在韩国女子大学研究生院的演讲

同学们:

大家下午好!这次到韩国来,是因为我的长篇家族散文《我与父辈》韩文版的出版。用中国最直接的话说,就是来宣传这本书。宣传——在中国更可能被理解为炒作,但在这里,我希望大家把宣传理解为“对一本书共同的阅读与交流”。

《我与父辈》在中国受到读者的喜爱,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多少年来的写作中出现的大家都说好而不说坏的一次例外。这也说明,亲情、温暖和人在生存中坚韧地活着的那种精神,是所有人共有并共同尊重的。因此,我也相信韩国读者,对这本小书中的表达会有同感同受,可以和中国读者一样喜欢《我与父辈》,表扬作者阎连科,而不是如我此前的写作一样,批评我的写作成了许多人共同的志向。

我的写作,在这许多年来,一直是磕磕绊绊地行走在某种“背离”的道路上,被人失望,被人短长,乃至被大家无休止地批评和唾弃。对此,我都习以为常到如同在北京的环境里,擦净了桌子必然还会落灰一样,而永远地不去擦它,倒也不觉得桌子上有多少灰尘了。不擦不抹,不管不顾,有着一种好处,就是反而可以放下包袱,真正随心所欲而为之,不管读者,不管评家,只管自己的内心——把文学简单到只有一个标准,或说只有一条最为重要的标准,就是在你的写作中,你把你的内心交付出去,有多少人说好说坏,你就不用管它了。然而话又说回来,交付内心是有着方式、方法的。写散文、写小说,你不可能像舞台剧那样呼唤着、表演着;也不可能如电影那样,在镜头前表演和对生活与人物进行最逼真的模仿。散文或小说中,你交付内心的渠道,甚至不是语言与构思,不是人物和故事,更不是技巧与技术。最好的交付的方法是,从实写来,让你和土地融在一块儿;把你的心,交给土地就行了。那块土地上有房舍、有河道、有人流、有寂寞和繁闹、有恐惧和安慰、有出生和离去。那块土地,虽然贫穷,却也富裕到应有尽有,你在写作中缺什么它就有什么;在写作中什么多到了极处它就反而缺着什么了。你的心,无法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平均分配,让世事万象,在你的写作中都得到你的周全、你的爱。那么,你就把最真实的内心交还给土地——把你所有的情感,都放在那块或穷或富的土地上。土地是你情感的库藏,是你的心之落处和存放之处。把你的心交给土地了,完完全全、无所保留地交给土地了,土地会适时宜量地把你的心分配给那块土地上的人、那块土地上的事和那块土地上的植物、动物和气流。

你所要去做的、能够去做的,就是把你的心交给那土地。《我与父辈》的写作,正是把心交给土地——而不是交给你笔下创造的人物、语言、叙述和技巧的一次努力和尝试。我写过很多带着强烈尝试的小说,如《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和《风雅颂》等,我需要一次不带任何尝试的写作和回归,从走得很远的高峰回到踏踏实实、扎扎实实的土地上,让写作中的张扬、狂欢和有意压抑的情感,一是一、二是二地回到土地的纯净和质朴中,把叙述中的技巧、技术,从写作中剔除得一干二净、明明白白,除了心和土地,其余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我与父辈》全部的写作经验和感受。

我知道,《我与父辈》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但我毕竟那样去做了。不构思、不设计、不精雕细刻和推敲琢磨,让笔沿着你最心疼、最心暖的思绪走下去,有之则言,无之则止,让你笔下的一朵云、一根草、一声鸟鸣都和柴米油盐联系在一起,都和那块土地的黄土生长在一起。

我尝试着这样去写作——只有把心回归土地的过程和体验,而没有自己要在那土地上栽树和盖房、立碑和占有的半点贪念和欲望。

终于写就了《我与父辈》这部所谓长篇,其实并不很长的家族散文。写完后,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同人朋友去出版,到这里,这件事情也就画下一个句号过去了。然而意料之外的,是读者对这本书的热情和同人对这本书的爱,还有韩国的我的作品的译者金泰成老师和子音母音出版社的社长与今天在这儿帮我作翻译的金赞永小姐,他们说他们在读这本书时都哭了,泪流满面。在法国,译者和许多读者也是同样,说他们是含泪读完了这本书。一本书让人掉泪并不等于就是一本好书,但国外的读者在阅读《我与父辈》时感动和流泪,就会使我觉得我的写作值得和有价值,让我相信,人类文化虽有巨大差异,但可以达到情感的完全相通。让我感到,我的写作虽行走在“背离”的道路上,但你把心交出去了,把心交还到和你生命相连的那块土地上,无论是中国读者,还是外国读者,都会毅然地与你同道和同心,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况下,都会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同苦同乐、同笑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