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第6/6页)

有一年,老李在乡路上邂逅了背着娃娃的她,老李的独身乡下也都知道,她远远地含泪相望,老李仍只能掉头而去,这时的他,内心已枯寂如沉渊了。

老李不要求别人做什么,但在乎别人的承诺。他遵守自己的承诺,因此他不会原谅别人的食言。他的心灵从此戴上荆冠,永远在暗夜渗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双温情的手,为他除去那些荆榛。

十九

昨天看了故乡一个朋友的信息,知道老李确实故去了,在他故乡的一方贫瘠土地上,有一所孤坟掩埋了他的全部岁月。他的智慧再也不会烛照我的黑夜,他真的去了,我最后一点幻想终于落幕——我再也无法在尘世或方外找到曾经指引我的灯盏。他一定承受了生命的最后一击,他实在不想再去面对这个浑浊世界了,才会选择这个最古老的方式来洗尽他45年的烦忧和劳尘。而我,那时正幽居于另一个城市。我们无从话别,就像过去的一次寻常聚散……

80年代前几年,我每年总要去看一次老李。每次都带几本书加上两条游泳牌卷烟。最后一面正好是20年前的暮春,我从利川到恩施到建始再到长梁,记得五中在街后的半坡上,要沿着田埂路爬上去。我找到他的寝室,在二楼的一个单间,门从来不锁,我就径自入室落座等他——除了上课,他一般也无处可去。钟声响过,老李推门见我,仿佛昨日才来串门的熟客,脸上并无惊喜,只说了一声“你来了”,然后拿起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转身又出门而去。半晌他回来,拿出另外两个大杯,将手中缸子里的散酒一分两份,又从床头挂着的那个黄书包里倒出一堆生葵花子,说是学生送的,这就直接坐下开喝了。

老李就是这样的魏晋风度,一点俗情没有。仿佛缺乏情义,但一旦坐下聊天,他往往又容易眼圈泛红。我们喝酒也不兴劝敬,说几句又沉默一回,如让外人看见,多半会觉得像两个陌生人在无言相对。不知不觉就有些飘了,酒也尽了,老李移步窗前,外面已是薄暮,看得见一些归飞的鸟影。靠墙摆着一架脚踏风琴,墙上则贴着几张曲谱——那是老李新谱的沁园春雨霖铃之类。老李仿佛自言自语——这琴缺几个音,没人要,我就从仓库搬回来了。然后他就坐下,自弹自唱起来。他苍凉的声音在斗室盘旋,沙哑而不失音准,其调式高古,满腔的幽怨尽抒于这乡村黄昏的暮烟沉霭中去。我一生也无法忘怀这一画面——我在其中读出了一个生不逢时者的全部孤寂和悲凉。

晚上,我们真正的抵足而眠,两人都斜依于床头,黑暗中只见烟头的闪亮。我们就这样尽兴畅谈,只有在这样的夜话里,你才知道老李的内心是怎样的愤世,他根本无法超脱,巨大的黑暗一直深埋于心,他面对这个颓世永远难以释怀。

次晨我醒来,老李已去上课,桌上有个字条——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们之间,原亦无须俗套,我也就收拾上路。路上村民说,班车刚走,我只好一路走回。十几里地,沿途的好山好水,鸟鸣佳音。走到城头,我看见了那条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的河流,浅浅地流淌于卵石和沙滩上。我怎么知道这就是永别,怎知这条无名的河也会涨水,会以其浑浊的怒涛吞噬我一生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