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3/3页)

谈到国际政治,一般人愿意把英国美国算同一边。当然,在一些宏观议题上,似乎前者对后者亦步亦趋、俯首帖耳、摇摇摆摆如小哈巴狗一般。但我多次从纽约到伦敦,深刻感受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从气质、心态到日常生活。以美国的物质基础而论,要建立一种更接近北欧的社会主义式的平和生活,不致太过犯难。可他们偏就愿意这样过。你若建议向纽约犹太富人多征两块钱税,住在中西部农村的穷白人要和你拼命。他们的房子被银行没收,领着失业救济,却挥舞星条旗,要自豪,要爱国,要誓死捍卫犹太富人把小崽子们送去欧洲装逼晒酷的自由权利。

隔岸的厦门,算是我的家乡——故土,河山,人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问君更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对这个家乡,我心里不剩下多少眷恋。天地间,有一种东西,叫作人心。强硬伪装没有用的。从西方走回东方,我慢慢得出了一个不很乐观的结论:“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说法,并不可信。一个庞大人群,即便拥有选择,亦不一定会去追求更优雅、宁馨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宁肯践踏美好,为了维护某种病态自尊。政治或其他大符号不能说明什么,当初十月革命、社会主义亦是一种美好理想,和那种“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脏兮兮、恶叨叨的东西,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春去秋来,河东河西,三十年家国;高楼,汽车,垃圾,黑色的水,秃秃的山,粘粘的气;寡廉鲜耻,恃强欺弱,死皮赖脸铺天盖地。极度扭曲、不可持续的集体无意识与某种权力体制同构、固化。巨型列车轰轰隆隆,不可阻挡,驶向它该去的地方。而这些人居然每天嬉皮笑脸。哎,拜托,您的子孙不要喝这口水吗?去他奶奶的,他用眼神告诉你,老子不管!好的,不管就不管罢。不过,一点都不美啊,真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如一拍两散吧。

对了,在金门岛上的最后两小时,我参观了“经国先生纪念馆”。馆外是青青松柏、长长沙路,以及来自远处、微弱的涛声,非常温馨、洁净。据说金门居民对经国先生有一份特别情感,所以修了这个馆。

我想,经国先生到晚年,应该意识到,在他的有生岁月,不会再见到长江、黄河,亦不会再有“青海的草原,永远看不完” 之感喟。而他致力推动的政治转变,或许意味着一套符号、一种盼望和一个文化身份的永远消逝。以后这面旗子,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但是曲终人散,戏唱完了,就拉下铁门,撤下牌子,不再死死强迫大家坐在一个空空的戏台下面。让大伙各自去生活吧。经国先生留下的,是华夏民族固有的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仁”吧。

王昭阳

2013 年2 月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