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的纽约客 (第2/2页)
那年夏天,我出国念书后第一次回国。总体而言,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再回纽约后,我变得敏感、激愤、好斗、多变。必须承认,当时我的精神状态使罗莉无所适从。我嘲笑她对中国事物的天真爱好,刻薄地批评周围几乎所有的中国人。与此同时,只要罗莉的犹太朋友谈及中国时流露出些许冷漠或者鄙薄,我又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并因之暴跳如雷。
在我们之间,从未发生无法弥补的冲突,只是慢慢地疏远、隔膜。1995年,罗莉最后一次来旧金山看我,带上了她新结交的那位小书呆子男朋友。我讲述我的第一次环球旅行:布拉格—圣彼得堡—莫斯科—北京—文切斯拉夫广场—北方的白夜—淡蓝色的斯莫尔尼宫;他们听得好奇,但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或共鸣。我巨大的兴奋和激动,在他们那儿,就像沉入静水的石头;两圈浅浅的涟漪,之后是凝固和沉寂。
三
20年前,我是个签证过期的中国留学生、打工仔。罗莉从未嫌弃过这些。她向我张开双臂,邀请我进入她的世界。那是一个慷慨、率真、热闹,又比较自我中心的世界,就像曼哈顿岛本身。
几十年前,她的先祖乘坐大船来到这里。从灰色的海面上,罗莉的祖父母望见淡蓝色的自由女神。那时的华尔街楼群,不如现在这般自恃或嚣张,或者还包含些许古朴和优雅。对罗莉和其他那几位姑娘的祖辈来说,这儿是一段艰苦旅途的终点,生命和奋斗的彼岸。在不堪回首的晕船、呕吐和担惊受怕之后,在逃出战火、迫害、分崩离析的家园之后,他们不可能得出任何别样的结论。在这儿,他们繁衍、劳作,并把相同的信念传给儿孙。这片新的土地,是梦想的起点和终点。
哪怕在最不开心的时候,年轻罗莉的圆脸蛋上,也还是时时泛出憨直而有些稚气的微笑:乐观、热情、固执、过分地自以为是。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她就不假思索地认定,我会把纽约和曼哈顿作为自己生命旅途的目的和终点,从肉体到精神和感情。她不理解亦不承认土地和命运的曲折、回转、断裂、多变。她这种心态并非出于某种浅薄的优越感,而恰恰是发自内心的本能和善意。可惜我太脆弱、太自负,也太分裂,对罗莉的一片真诚,我理解得太晚。
现在我当然也还常去纽约。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分外熟悉,但又变得有些陌生。偶尔还能发现一些亲切的、令我伤感的微小细节。我不好意思对人承认,所有曾经一道盘桓的老朋友,都散去了,搬走了,失去联系了。
纽约是旧欧洲和新大陆之间的中介。当你从欧洲回望美国,纽约的这项功能变得分外清晰、不可替代。这也是最国际化的一座美国城市,它的国际意识依据一个大前提:磁场的中心在它这里,整个世界历史围绕着它在演变。
纽约磁场的巨大张力,一度依赖广袤欧亚大陆上柏林/莫斯科与它的对抗。它的文化磁力来自整个20世纪前50年欧洲的腐朽、衰颓、内战和动乱。这场动乱给美国和纽约送来了马尔库塞、纳博科夫、雷马克、温德尔,还有无数像罗莉祖父母那样的医生、律师、科学家。但是,对立面一旦瓦解,磁力与张力是否随即消逝呢?
假如来了一位新朋友,我会对他(她)说:一道去纽约罢。看看自由女神,华尔街上的铜牛,大都会博物馆,现代艺术馆,麦迪逊大道或第五大道上的品牌店,中央公园里的秋风,日渐奢华、拥挤、肮脏、虚伪的苏豪和东村,坑洼不平的高速路,萧索黯淡的纽瓦克,平整枯燥的皇后区,更为丰富然而朴实的布鲁克林,不论春夏秋冬一律身着大黑袍子的犹太教徒,恶俗拥挤的法拉盛,布鲁克林南岸,灰绿色的海滩上,成群呆坐着的俄罗斯老人,康尼岛上的野狗,废弃的游乐园……徘徊在十字路口上,一个衰落帝国泡沫时代的璀璨象征。
当然,我绝不用无聊的往事去烦扰一位初来乍到的朋友。我不会承认,在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那一天,在街上突然见到她,最亲爱的、被我弄丢了的老朋友罗莉;过了20年,她还是那么优雅,那么美。我们惊叫、落泪、紧紧拥抱,我把脸埋进她发白的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