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时代的孩子 (第2/3页)
顺着莫斯科河,踩着开始融化的积雪,我们遛到半夜。分手时,尤莉亚郑重邀请我参加十天后的一个聚会。去看热闹,尤莉亚满脸坏笑:看美国佬出洋相呗!
三
那次聚会的地点,在价位中档的乌克兰酒店会展大厅。严格地说,我们不是受邀请的客人,更没有权利参与聚会所涉及的任何正式社交,名副其实是混进去看热闹的。
主办者是一家国际婚介公司,主题直截了当:美国男人结识俄罗斯女人。据说,为了参加为时两周的国际寻偶之行,每人需缴纳不低于1万美元的基本费用,包括食宿、机票、几次大的集体社交会面,等等。也有额外的服务,比如,客人单独与某位女郎约会,倘若语言不通,可配备翻译全程协助。在三人约会的特殊情况下,费用则有适当追加。
大厅装点得喜气洋洋,喇叭里播放着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纽约老歌。一大群美国男性已先行就座,或者聚集在酒吧边上闲谈。我瞥了他们两眼,中老年居多,秃头和发福的居多,绝大多数是白人。但我不敢多看,已经感到尖利的目光朝我刺来,毫不掩饰的敌意使我耳根发凉。更多的眼光赤裸裸地跟随着我身边的尤莉亚。大约10分钟后,大门敞开,姑娘们鱼贯而入,紧张气氛顿时弥散。
屋子越来越满。可以感觉出来,女性的数量超过男性不止一倍。我原先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产业,没想到如此集约化、规模化、流水化作业。参加聚会的俄罗斯女人大体显得文静,有些教养。相比之下,假如一个美国男人不是华尔街交易员,或迪士尼公司的专聘律师,不如花这一两万美元,没准儿能找到如花似玉而且听话的俄罗斯姑娘——至少在她取得绿卡之前。
我第一次踏入美国,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唱得最熟的美国歌,是鲍勃·迪伦、西蒙和加方克的。屋里这些过分迫切的老男人,该是那些美妙歌曲的同代人?在一张张臃肿拘束的面孔上,丝毫看不出浪漫时代留下的痕迹,与好莱坞电影刻画的标准美国男性更是相去甚远。在那个奇怪的夜晚,我意识到,我的青春,已留在了那曾经热爱过的彼岸。
晚会结束。尤莉亚差我买酒。出来时,因为地板打了厚厚的蜡,我滑倒在电梯前面,闹了个仰八叉。三瓶红酒碎了两瓶。我衬衫上沾了红色的液体,裤子湿透。摇摇摆摆走出来的美国男人,一致为我欢呼鼓掌。尤莉亚把我扶起来,我们相互偎依着,把剩下的那瓶酒,一口口喝完。
四
后来我去欧洲游历,告别了尤莉亚和莫斯科。她考上了莫斯科郊区一所普通大学的心理学系。每天上课下课,搭地铁4个钟头,还要打工。她找了个小男朋友,是个学计算机的俄罗斯男孩,非常善良。
我知道尤莉亚总出现各种小危机,抑郁症、厌食症,进过几次医院,包括精神病院。有一回,我请尤莉亚到布拉格玩。半夜三更,她忽然闹起来,和我大吵一架。清晨,我看见她坐在洗手间里,脸色苍白,地上有鲜血。她的手腕上,有一条幸好不太深的伤痕。
我是中国男人,她是俄罗斯女孩;面对着大写的“欧洲”或者“西方”,我们共同拥有一份羞于承认的自卑和渴望。不过,这种纤细的共同性,可能仅存在于一个有限的时空。对她而言,布拉格或者都算不上“西方”。那种拉丁化的斯拉夫语文,憋了三五天后,她能看懂一大半。幽静古朴的中欧式小街道,与粗犷蛮横的莫斯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尤莉亚能够捕捉到甚至读懂,那些成功“脱俄入欧”或“脱东入西”的捷克人,眉宇体态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藏在种族基因里的微妙信息。而我不能。
有一回兴起,一道去参观纪念“天鹅绒革命”的博物馆。可想而知,那些同过去相联系的符号标志,诸如列宁雕像、苏联军服之类,被展示为丑陋邪恶的象征。出来之后,尤莉亚情绪很糟糕。她从未听说过“七七宪章”,戈尔巴乔夫上任那年,她刚出生。她从小爱听的是美国“朋克”摇滚乐。博物馆外面,是昔日的文切斯拉夫广场。四面满是熙熙攘攘的游客,还有艳俗昂贵的商店。色迷迷的意大利老男人和满口酒气的英国球迷,朝尤莉亚吹响口哨。说句不好意思的实话,假如我在随便哪个欧洲城市也招来这么火热而且频繁的目光,再深再重的情结或痛苦记忆,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沉湎于无从排解的沮丧与哀伤。
在那一刻,我重新发现了我们之间不可切断的某种联系。不是吃意大利老男人的醋,更不是怀念《莫斯科—北京》那首难听的老歌。只是当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匆匆赶往一场盛宴时,发现它已经散场。门卫仍然态度高傲,发给我们准入的名牌——她的写着“漂亮待嫁穷困俄罗斯妞”,我的写着“崛起中国流窜小商人”。我们都不喜欢分派给自己的角色,而我们原先的自卑感在迅速地消失,曾有过的真诚希望,亦同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