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者有其屋   (第2/3页)

20年后,次贷危机爆发,震撼全球。充斥于各大跨国银行和投资基金账目的所谓“有毒资产”,正是刘易斯最初发明、推销,后来被大家争相模仿的捆绑房贷债券。当然,除了经济学家蒙代尔,很少听到有谁再提到刘易斯·拉涅里,还有他对人类金融史的巨大贡献。

莎丽·艾瑟曼,生于1962年,“夏天之爱”前的旧金山。父母离异,她随母亲长大;搬迁过7个不同的城市;史密斯学院俄语系学士,耶鲁大学工商管理硕士。离开华尔街后,她是唯一与我保持联系的朋友。不敢说她是一位美女。她颧骨凸出,身材细高,骨节粗大,手势和眼光都像男人。她对我态度始终友好,这一点,在所罗门公司的女孩子中极其难得。

战战兢兢干了一年半,我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夜夜失眠,性欲低落。同女友分手之后,我对冥想和武术发生兴趣。长久站桩,或静静打坐,心中空无一物,灵魂重新浸润于悠远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我在公司的境遇有所改善,上司看我的目光由不耐烦转为偶尔的赞许。然而,这些良性变化于我毫无帮助。对华尔街的生涯,还有所罗门公司,我已彻底没有了感觉。每天下午,盯着荧光屏上的价目,对着嘴边的听筒,机械地报价喊价,然而心思飘到了很远很远,说不清楚的地方。

最后的几个星期,我明知自己状态极差,却泰然自若,心如死灰。有一天,下班很晚,我去46楼的公司餐厅吃饭,远远看见莎丽一个人坐在角落,形单影孤。我走过去,和她一起坐下。窗下是灰色的纽约港,去斯丹顿岛的渡船缓缓离岸。海面上的自由女神,闪耀着银白色的亮光。我对莎丽说,恐怕我很快会做出愚蠢的事,也许将来要后悔。莎丽说,你不必苦恼,我理解你的意思。在一起坐了很久,她跟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最后分别前,她对我说,你怕什么?那么年轻,以后穷怕了,再回来就是。我问她,你是否穷怕了呢?她想了很久,然后微笑,点头。

告辞那天,一道进入培训班的几位哥们儿姐们儿请我吃饭,包括莎丽。出乎意料,大家向我展示暧昧的敬意。也许,甩手不干的念头,萦绕于我们每个人潜意识的最深处。

在曼哈顿的酒吧里,女孩子们一听到“所罗门”、“高盛”这几个字,眼睛都直直发亮。事实上,我们很少有空闲去品味那份优越和自豪。每日早出晚归,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漫无止境的压力和焦灼,没有亲身体验过,根本无法想象。同事们该回去上班了,我下地铁,去火车站。他们祝愿我今后潇洒自在,顺水顺风。

为了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缘由,我舍弃了一个待遇丰厚的职位,还有似锦的前程。随后的经历,自然包括困窘、颠沛,还有排山倒海的懊悔。然而,我始终没想到要再回去。

1991年,所罗门兄弟公司被指伪造客户姓名、超越指标套购联邦债券,被政府罚款2.9亿美元。大总裁古特弗罗因德黯然辞职,公司从此一蹶不振;几年后,公司被另一家投行史密斯巴尼并购,随后又转卖给花旗集团。历经80年风雨的老字号分解散伙,“华尔街之王”的宝座,让位给更加沉稳且凶悍的高盛集团。

莎莉一直在所罗门坚持。公司拍卖后,她转往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银行利率兑换组。2001年,她39岁,依旧单身。她决定彻底退出,在中央公园东边买了漂亮的大公寓,一个人住,养好几条狗。她和我已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可是,每次我回纽约,她总能找出时间,一道吃顿午饭。

我离开美国,去别的国家漫游了10年。慢慢地,我找回了对金融和投资的浓厚兴趣。在我们的时代,华尔街是唯一和最后的宗教。它崇拜的偶像,是无限扩张和可替换的数量,以及这个数量对时空和脆弱生命的征服。每分钟诞生一群大傻帽,你不做多,就被做多;你想做多,却被做空。一切都可以被替换。唯有排列组合的数字和幻觉,道生万物,千古不变。

对冲基金“铁蝴蝶”策略,伦敦银行间拆借率,套利3.5或2.75个基点;这千千万万条无声无形无色的神秘光线,重新使我着迷。它们连接起房屋和梦想,外汇和债券,东莞的工厂,曼谷的按摩院,上海的楼市,山西的煤矿,莫斯科的“一只蚂蚁”市场;它们环绕拥抱这个让我浪迹四方的蓝色地球。但我不属于这个宗教。华尔街的祈祷方式,是大脑细胞的高速消磨;做空,做多;排山倒海的数字;充血的眼球。我是不可救药的流浪汉,无法再加入任何一种日复一日的崇拜和祈祷。我只是徒劳地怀恋那窥测的惊喜,做空的歹毒,还有穿透人类愚蠢的畅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