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一家客栈(第2/3页)

回到家,见何师傅头发向天竖起,眼睛被风吹得又红又干,来去匆匆,与高仿艺术家师傅吩咐一番,骑着摩托车头顶两重帽子居然连个防风的眼镜都不戴,穿着又极单薄。他往返于墨竹工卡之间同时做着几个装修的活,还在打着一笔涉及18万装修费的官司,他的朋友把他给骗了,他说自己也有小后台,正用某种小手段解决,像我这样没见过啥世面的,听起来像是听天书。

何老板家在四川,有九兄妹,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退伍后到公社当书记,因反对大跃进被打成“右派”,平反后没几年便去世了,老何说他命不好。他的大女儿正在读大学,儿子正在读职高,他说孩子学习成绩是不错但没人管,他和老婆每年都回家一次。在他们老家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有的孩子几个月大就放给老人带,他认识的一个人在拉萨18年都没回过老家,孩子长到18岁才第一次相见,甚至不好意思叫爸爸,这人夏天做苦力挣点钱到冬天就赌完了,也没钱回家,老何说他很鄙视这样的人,说他们简直没人性。

何老板确实是很有人性,有一天他正踩在梯子上装灯,电话铃响,他一接电话旁边扶着梯子的老婆就知道是谁,大声在边上说骗钱不还还理他干吗。何老板两条腿架着梯子从屋中央挪到窗子边,把头伸出窗外接着聊,打完电话回过头任由老婆指责只微微一笑。下午开始铺院子里的石子路,没做过就觉得难,原来不过是水泥和得略稀倒在路上,再把小石子敲进去,水泥一干石子固定路面就很结实,一直忙乎到晚上9点钟,何老板中间还磕破了头流了血,我真心感念他的为人,见天色那么晚就请他和老婆一起吃晚饭。在椅子上坐定只觉得屁股痛,回家查视才发现屁股居然冻伤了,一直蹲着敲石子,中午还晒到冒油,晚上就寒气入侵,这拉萨的昼夜温差能如此巨大。

冬天的阳光斜照在拉萨河对面的山顶上,迅速向下移,早上起来走下楼,那位高仿艺术家居然站定在院子里,他说一直敲门无人应,他就从墙头跳进来了。见着一个大男人轻而易举就能跳进院子里,怒气先积了几分未发作。而且这位艺术家做事从不与我商量,等我走进卫生间,发现蹲坑边上的瓷砖比蹲位上的脚踏瓷砖悬空高出了近10厘米,窗台边上只贴了立面,平面都没管,立刻选择发火不结账。何师傅及时赶到,说这位师傅今天早上刚和老婆吵了架,老婆刚生了第二个孩子经济压力也很大,请他改好就好了吧。改过的虽然只是缩短了悬空的比例,可是看到他蹲在大门外的阴影里,赌着一脸的气,出于对艰辛的艺术家的尊重和怜悯,何况多大的事呢,我想我还是尽量送温暖吧。

装修整体工程结束,问了各种朋友打听到堆龙德庆县的索拉运垃圾,约了早上9点,11点多才到,多数拉萨人根本没想过迟到还需要解释理由,“马上,马上到了”是他们的口头语,等三五个小时或者直接不来了,催,他先急了——哎呀,不急嘛!索拉的到来算是很准时,打开门,见他戴着黑墨镜花线帽,胸膛板直潇洒又自信,立刻被他打败了。

他看到垃圾:呀,这么多!但不讲价开始干活。他手持铁锹单腿向前用力推进慢慢抬起,口中小心轻呼像是怕惊扰了这堆东西:咻,咻,咻。可惜撮走的极少,他感叹不止:哎呀!哎呀!把一小堆撮到一个袋子里聚成一大堆,他半伏身抬向车,一路“咻,咻,咻”地安慰那些随时准备掉下去的东西。拾起一个大纸片再托起一堆,走着,走着,他的裤子突然从上而下慢慢滑落,他的西装裤子里穿着一条牛仔裤,里面的裤子系得很完整,他舍不得好不容易撮起的东西掉下来,叉着两条腿,坚持走到车边把纸片扔进去。我站在他背后笑不能遏,闪身躲进院子里。

我再出来,他的裤子已整理完好继续投入工作,只是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自己的裤子,手一空下来就提下裤子,因拎得太高,淡蓝色的牛仔裤角就从他的黑灰布料布管里露出了一大截,他索性从土堆里找出一个蓝色编织绳用石头砸开变细把裤子重新系好,这让我想起了历史教科书上讲的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制造工具。他一直疑惑地问我:笑什么!他把堆的垃圾全清理完了,最后隔着很远对站在门口的我下达直接命令:来,扫吧!

装修其实是花自己的钱允许别人犯错误,最后再由自己收场的活动。没有装修过,又怎么知道装修比想象中繁琐也比想象中丰富。

埃德加·斯诺在1931年的纽约《太阳报》连载文章,介绍他从云南到缅甸的马帮旅行。他经过大理前住在红岩村的一个寺院里,正在他沉醉在晌午时分的忧伤之中时,来了一位蓄着松散的灰白胡须的中国老人,眼睛水汪汪的,枯瘦的身躯穿着一件丝绸长袍。这位老者问了埃德加·斯诺的姓名、年纪、婚否、国籍,为何不成亲,为什么做这一次旅行,当然即便是到了现在在中国旅行这也是最常遇见的问题。埃德加·斯诺写到他一直在琢磨这是一个什么人,他想要什么,感觉到这一次被访少不了要让他掏几个钱吧。可是老人家最后表示非常赞赏美国这个美丽的国家,同时对本国的荒芜不毛深感遗憾之后,深深鞠躬然后握着自己的手离开了。埃德加·斯诺向寺院的和尚打听这人的动机,和尚说:“啊,他是一位虔诚的佛教的可尊敬的人,家离这里不远。他来红岩过春节,听说你在这里,他决计要来进行一次访问,他已老了,自觉在世的时间不会很长,他认为在瞑目之前总得见一个外国人,到了天堂再有机会见面才不至于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