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黄洋界一炮——感动长征之二

  到黄洋界时,雨住了。云也薄了淡了,天空和地上便有了亮光。刚刚从井冈山主峰下来,心存一缕遗憾,一大早乘车攀上井冈山最高处,想观瞻类似握紧拳头的五指峰,不料刚走出东门,便是倾覆狂泼的大雨,黑云压在头顶,浓雾把远近的山峰沟谷全都遮蔽起来。我站在被朱德称为“天下第一山”的井冈山上,对着雨雾里的拳头主峰,听群山翻卷着的如排山倒海般的雨的啸声。

  站在黄洋界上,我已经排解了那一缕遗憾而兴奋起来了。“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几十年前记住的毛泽东的《西江月·井冈山》词,那隆隆作响的炮声,就一直神秘地潜存在记忆深处。我现在就看见这门迫击炮了,静静地支在黄洋界窄窄巴巴的坪头上。尽管被告知说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门迫击炮,是代用品,游人仍然兴致不减,倚在炮身或炮筒前留影拍照。我也瞅着空隙,抚摸迫击炮冰凉的炮管,留一张存念照。那一瞬,即在我的手抚摸着炮管的时候,心头掠过一阵悸颤,当年操纵这门迫击炮发出致命制胜一炮的红军战士,他们是谁?有谁还活着?

  那场战事发生在1928年8月30日。毛泽东和朱德在这一年的5月举行了会师后的誓师仪式。红军在井冈山刚刚扎住脚,跟踪而至的“会剿”就连续发生。8月中旬,毛泽东率31团3营去湘南迎接红军大队,只留下第1营守卫井冈山。湘赣敌军调集7个团的兵力乘虚而来。7个团对1个营有怎样悬殊的差距,且不说武器装备的优劣,而黄洋界成为井冈山五个哨口中敌军“会剿”的重点突破的哨口。红军1营战士守卫的措施有5道,竹钉、篱笆、滚木礌石、壕沟,最后一道是有真枪实弹的射击掩体。这是红军当年所能采取的防御手段,用埋在草丛里的竹钉和树林间的篱笆和险隘口的壕沟,制造障碍;夹道两边的滚木礌石,是可以砸死敌手的攻击型武器;只在最后关口,备有射击的杀伤武器。凭着这些最原始的防卫措施,居然在8月30日上午阻击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今天想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更富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下午。在敌军发动新的一轮进攻之先,红军战士把一门在茨坪刚刚修理好的迫击炮搬上黄洋界瞭望哨来了,有了一种更具威力的重武器,可惜只有三发炮弹。把握着敌人进攻的最紧要关头,才把炮弹发射出去。谁也料想不到,炮弹因为受潮而没有打响,第二发还是一颗因受潮而未响的臭弹,令人焦急乃至丧气。最后一颗终于打响了,不偏不倚打到敌指挥部里,炸得那些指挥官人仰马翻。借着这颗炮弹爆炸的威风威势,两边山崖上埋伏的赤卫队员暴动队员一起开了火,呐喊声震荡山谷;更有在煤油桶里燃放的鞭炮,制造出机枪连发的音响效果,攻山的敌军以为红军主力回归,连夜收兵撤离了。

  这真是神奇的一炮。只有一炮。在红军发展壮大到人民解放军的战史上,由一门迫击炮发展到大炮列陈,炮弹排山倒海轰响,应该说只有黄洋界的这一炮最负盛名了。这一炮发生的神威,毛泽东是第二天从湘南回归井冈山的半途中听到的,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便“哼”出这首词来。我原先初读这首词时,以为有许多门大炮,不然怎么会有隆隆轰响的效果,直到站在这门迫击炮跟前,才把几十年的错觉纠正过来,不仅是一门炮而且只打响了一发炮弹。毛泽东把这一发炮弹填进了诗词。

  更让我意料不到的是,黄洋界守卫战的两位最高指挥员之一的何挺颖,是我的陕西乡党。他是31团党代表,团长叫朱云卿,他们两人负责指挥这个团第1营的红军战士,守住了黄洋界,也守住了井冈山根据地。我查找有关何挺颖的资料,想了解这位红军早期领导人的情况,所得十分简单,却也有了一个大致清楚的轮廓。何挺颖是汉中地区南郑县人,那是一块富庶的盆地,20岁时考入上海大学数学系,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参加北伐战争,随后参加毛泽东发起的“秋收起义”,以及“三湾改编”。直到1928年春天,党的前委改编为师的编制,毛泽东任师长,何挺颖任师委书记。在黄洋界保卫战之后不到半年,何挺颖在进军赣南闽西的大余战斗中牺牲,年仅24岁。

  我早都熟知在陕西关中和陕北闹红的刘志丹、魏野畴、李子洲等先烈的名字,却几乎没有听说过何挺颖。在从“秋收起义”到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初创时期,何挺颖竟然在唯一的一个红军师里,和毛泽东结成搭档成为最高首长,如若活到共和国成立,该是怎样举足轻重的一位领导人物。我又从另一个角度设想,何挺颖能从闭塞的南郑县考入上海大学,非得具备两个基本条件,既要有一颗天资聪慧的脑袋,还要有一个能供给得起学费的较为富足的家庭。何挺颖在贫穷和文盲一统上世纪的中国,能进入大学学习,无论如何是不愁找不到一份可心如意的工作的。这个人却选择了革命,投身革命,从“秋收起义”到初创井冈山根据地,其艰苦卓绝危机四伏之险恶,与一个堂堂的上海大学学生的生活形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便相信基本的一点,信仰的神圣和志士的抱负。他信仰了共产主义,就神圣在整个人生价值取向上,就自觉承担起改变中国命运的责任,不惜以24岁的年轻生命作为新中国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