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第2/6页)

  他已经躺到床上了。所有人都躺到床上的被窝里了。不管能否预知明天,不管能否进入睡眠,大家都按时钻进被筒里,电灯也按主宰者规定的时间熄灭了。柳青睁着眼睛躺着,左手把那份遗书按在胸脯上。遗书有三句话:

  我不反党不反人民不反社会主义

  我的历史是清白的

  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后手段

  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等待这屋子里的痛苦着的灵魂暂且忘却痛苦响起鼾声,他就可以伸出右手抓那根早已看好的电线,再伸出左脚踩踏另一根被农村电工称作地线的电线了。他的聚着整个生命活力的眼睛瞅着顶棚,顶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蓝的天幕明晰地波动着银河……

  轮到柳青上批斗台了。

  他倾情歌颂抒写的终南山下的蛤蟆滩和这村那寨的男女已经陌生了,以庙院安置的家院和书桌也陌生了,最熟悉的场合倒是各种批判斗争的台子,或固有的或临时搭建的或人多的或人少的,走上台再弯下腰接受各种语言的谩骂和栽赃和丑化和打倒踩翻等等,都给耳朵刺出血滴磨出茧子麻木不辨了。无论斗争场面的大小,无论批斗台的高低,柳青唯一不变的是他走上批斗台时的脚步和姿势,他穿着蛤蟆滩中老年男人穿的对门襟布纽扣黑颜色的棉袄,差别在于布的质料。农民多是自家织布机生产的土布,柳青是用国家配给的布票买来的机器纺织的洋布;头戴一顶被乡村人俗称为瓜皮的无檐帽,执行斗争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时,他就从头上一把抓下来塞到棉袄的明口袋里,圆溜溜的光头和阔大的前额就呈现给参加斗争会的所有人。圆脸通鼻,鼻头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胡须,成为他显著的风景和奇特的标志。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一般都不蓄胡须,但最具风景异质的是那一双眼睛,走向批斗台的时候,从拥挤着人群的呐喊声中的通道走过去,柳青只瞅着脚前的路,两边的人都能在瞬息里敏感那双眼睛泻出的纯净犀利透彻的光亮,混浊的铺天盖地的口号声是无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单薄,身高不过一米六,体重大约只有七十斤,这样的穿戴这样的体型和体重,很难有雄壮和威武,然而柳青缓慢的步履能产生一种威势……走在他前边的“牛们”已经走上台了。柳青唯一感到不同的是变换了花样的侮辱方式。是的,每次批斗会上,都有新的侮辱被斗对象的花样创造出来。今天,不再是主持斗争会的造反派向参加批斗会的革命群众一一介绍被斗争者的姓名,姓名前肯定要加上诸如“三反分子”“黑帮”等定语。主宰他们命运的人,给每一个被斗争者确定了一个定性的用语,让他们挨个向造反派和革命群众自报家门自我辱践,给柳青规定了“我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黑作家柳青”的定论,不许少说一字说错一字。

  排在柳青前头走上批斗台的被斗争的对象,一个一个都按规定给他们的定性自报姓名了。每个人报完,就会有领呼口号的人在台前挥拳领头呼口号,诸如“打倒××××分子×××”,台下举拳呼应,绝不厚此薄彼。小小的差别也不是没有,某人自我介绍时或有结巴或声音太小,就会被严厉斥责再来一遍。柳青走上批斗台了,被主持者搡戳着呵斥着走到台前指定给他的地点,站定,服从的肢体行为里隐隐透出绝非顺从的意味,也透出无奈里的沉静,倒显示出呵斥着搡戳着他的主持者的狂乱和虚妄。柳青开口了,口齿清晰一字一板嗓门腔调颇为洪亮:正在接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向革命群众报到……

  斗争会的主持者顿时愣住了。策划和组织这场斗争会的大小头目们,也都在主次分明的斗争台上的各个位置上愣怔住了。台下拥挤的黑压压的人群也在柳青的话音尚未落定时愣怔住了,台上和台下同时呈现出冷寂这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造成的心理反应不及时的情状。所有人尤其是台上的那些主宰者,愣怔的同时明白无误地意识到挑战和反抗。出于各种心理需要和生活目的的需要狂欢着“文化革命”的得意者,早已形成接受被批被斗者顺从和讨好的心理状态。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挑战和反抗,把他们惯于接受顺从乞求的心理状态打乱了颠覆了,也把与会者普遍形成的社会性心理扰乱了,于是便出现了潜伏着巨大危险的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