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牛车上(第3/4页)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象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到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象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上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子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滩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象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哪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颏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羊群,放羊的孩子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边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看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戴兵帽子的人,还每个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

“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手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曹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嗃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隆地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象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工夫才看出手上都是戴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

“二十来个,我不知道哪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青年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哪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哪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