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旷野(第2/3页)

把骑楼占满、把公园“用掉”的人,只是在历史习惯制约下还没有醒悟到:在一个“满”得令人窒息的时代里,“空”才是美德;当物尽其用、地尽其利的信仰已经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寸余地的时候,“无用”才是获取。

店主会相信我吗?

3

我有一个竹编的篮子,菜篮。

两万人口的乡换了乡长,绿党和社民党当了家。改朝换代嘛,自然要影响小老百姓的生活。百年大计从垃圾政策开始。

不管从前怎么做,七月一日开始你给我这么来:一般垃圾,你可以决定家中需要多大的垃圾桶,要每周来收还是隔周收;纸张类当然另有纸桶,大小自定,每月收一次;塑胶类当然有塑胶桶,每月收一次;花园的枝枝叶叶,绿色垃圾,要向乡公所购买麻袋麻绳,春夏秋各收数次,非用自然麻袋者不收;玻璃品……铁罐类……化学材料……电池类……谁家垃圾多,谁家多付钱。

我赶快找大件垃圾的处理方式;地下室里还搁着坏掉的电视机一台、坏掉的洗衣机一台、破沙发两只、破雨伞四把、没盖的吸尘器一只、断了腿的衣柜一只、向一边倾斜的冰箱一台、有裂痕的幼儿塑胶坐椅马桶一只……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挂着一张垃圾年历,哪一天收哪一类垃圾,错过了就该你吃不了兜着走。第一个让我头痛的,是纸张。

从前,在街角有个专收纸屑的大箱,街坊邻居的纸张都往那大箱里送。我的纸类垃圾可能比别人多个五倍,可是,反正在一个大箱里打混战,谁也不知道谁的垃圾多,我们都付一样的钱。现在,大箱给拿走了,各人有各人的纸捅——我怎么办?

先订个一百廿公升容量的桶子试试看吧!读过的报纸、邮箱里乱七八糟的广告、随手揉掉的稿纸、包鲜花的薄纸、礼物拆开后的纸、过了期的不重要的杂志……大桶装得满满的再也塞不下了,看看日历,天哪,距离收的日期还有两个星期!于是废纸在车库的墙角一天一天堆叠起来。

两个月之后,我要求换两百四十公升的大桶,就每个月多付几块钱吧!读过的报纸、邮箱里乱七八槽的广告、随手揉掉的稿纸、包鲜花的薄纸、礼物拆开后的纸纸纸纸……大桶装得满满的,再也塞不下去了,距离收的日期,天哪,还有一个星期!于是废纸在车库的墙角一天一天堆叠起来。

我开始终日惶惶,坐立不安。再大一号的纸捅,就是公司行号工厂用的大桶了,我的车库摆不下那样一个庞然大物。买了一束盛放的百合花,当花店主人抽出一张大纸要包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可克制地大声叫着:“不要不要不要纸……”

真正使我不寒而栗的,还是塑胶类垃圾。从前,厨房水槽下只有一个垃圾桶,现在多了一个,只装塑胶,然后漫不经心的家庭主妇讶异地发现,装塑胶垃圾的那只桶子永远是满的。她睁大眼睛追寻它的来路:乳酪装在塑胶杯里,香蕉套在塑胶袋里,蜂蜜盛在塑胶瓶里,洗碗精、洗发精、牙膏、牙刷、锅碗瓢盆裁缝机、油米茶盐酱醋小儿尿布,没有一样不包裹在某种形式的塑料中。将塑料从一般垃圾中抽离之后,一般垃圾缩成一点点,塑胶垃圾却无止境地扩张、膨胀,像科学怪人培植的一种无限蔓延的黏液,逐渐在地面上爬行。

你能体会我心中的恐惧吗?在超级市场中推车行过货品林立的走道,我眼睛所注视的,不只是每天要泡的咖啡粉,还有包在咖啡粉外头必须处理掉的硬纸盒;站在架子上的不只是甜腻好吃的巧克力牛奶,还有那装牛奶的圆滚滚很占面积的塑胶瓶子。立在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市场中央,我眼中千千百百件好吃好用好看的食品用品装饰品同时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你绝对没见过气色那么败坏的家庭主妇,孤独而失落地站在洗衣粉和马桶刷子之间。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快乐地活下去。在一个阳光很亮的早晨,我在自家邮箱上黏上一张小纸条:“请勿投入广告!”在这个一板一眼、不大会转弯的国家里,听说这样一张纸条就够了。

然后我上市场,手里挽着一个大肚竹篮。先在药房停一下,买一瓶咳嗽糖浆。

“要袋子装吗?”药剂师问。“当然不要。”然后踏进眼镜行,买两罐药水。小罐装的, 表示待丢掉的塑胶罐太多, 那么就买大罐的。“要袋子装吗?”老板问。

“不要。”市场里,挤满了东挑西拣的女人。牛奶,有玻璃瓶装,有塑胶罐装,有纸盒装,我把玻璃装的放进篮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负担。慢慢儿走.包装华丽庞大的不要,包装层次繁复的不买。红萝卜、大白菜、青葱、红椒、黄瓜、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进竹篮……离开超市前,没忘记把所有的包装纸盒和塑胶外壳当场剥下,丢进商店为客人准备的几口大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