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台湾发现我(第6/6页)

灵活、聪明、不畏艰辛,勇于冒险的台湾孩子,蔑视法规、不讲原则、苟且短视的台湾孩子,在闯荡四百年之后,走到了一个最困难的关口:他想追求笃定和宁静,一个和他原始个性背道而驰的理想。解萍,追求根的深扎。

很困难,因为这一切,他不能够绕着走。

12

保姆到书房来说,楼下的马桶护圈坏了,老掉下来。

让我想想,或许书桌上这半卷透明胶带可以把它给黏回去。

和芬芳吗?却又不是。连着台湾泥土的,是闽南语,还有客家话,还有先住民的各种族语。

我的漂亮的国语,是不附着于土地的。它是一个纯粹的画面的语言。

我不会骂人。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脱口说声“混蛋”。当开计程车的大陆老乡或街头卖槟榔的台湾小贩开骂的时候,那侮辱人的语言,从祖宗八代到人体器官到液体固体的各类排泄物.像江河直泻,淋漓尽致,我恭敬聆听之余,实在羡慕。

我的眼睛看见生活里的许多面貌,可是我的国语里没有辞汇。随兴走进乡下一座小庙吧;庙里的东西我能说出名字的大概不多。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他作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神舆在庙前随着锣鼓声摇荡,抬舆人踩的什么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辞讲道理的时候,我所援用的成语、谚语、双关语……也都来自书本,是一种累积的知识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语言。

我的世界,由父亲、母亲、赤脚的玩伴组成。当他们动感情的时候———生气、伤心、痛快的时候——父亲出口说湖南话,母亲说浙江话,玩伴们说闽南话。当他们冷静的时候——讨论、读书、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时候——他们就说国语。

湖南话、浙江话、闽南话,是他们最深的内心世界的语言,属于灵魂和诗的领域;国语。是他们外在理性世界的语言.是一种工具。

方言,像一株虬结的大树,树干连着根,根深植于泥土,根上有须,须上有土。

我的美丽的国语,看起来像株更高贵的树,其实是支笔直的电线杆,接上了线路繁复的电流,但是它不属于土地,更没有根。

为了说一句令人羡慕的、漂亮的国语,我付出了很重的代价——在语言上,我是一个失根的人。我的语言有正确的文法、典雅的用词、标准的发音,可是它没有祖先对家乡的记忆,没有和四周生活环境血肉相连的牵绊,甚至也缺少像眷村那种次文化所能提供的养分。

我这一口漂亮的国语不但悦耳,而且文明、优雅,但是贫血贫得厉害。因为它唯一的营养来源是书本和制化的教育,不是血色充沛的生活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