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跟我到小冷去!(第5/7页)

我们举杯相碰,水晶杯声音像高音阶的钢琴响。

“我就从柏林回到小冷,向镇公所要回祖产。”

门铃响,克莉斯汀的妹妹带进来一个客人。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面容憔悴,但是眼睛透着精干,一股不服输的神情。

“一块儿坐坐吧!”女主人取出另一只酒杯,“考夫曼太太!四十年前我们一起读中学的,现在是邻居。”

考夫曼太太对我点头微笑。克莉斯汀好整以暇地坐下来,继续说:“在自己的老家建设投资,当然有些感情因素在,可是累呀!所有的材料都要从西方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然后整个德东都在动工,所有材料供不应求,缺三缺四的……幸好工人都还很合作,我特别拜托他们:广告已经作出去了,客人就要上门了,他们是满打拼的,倒是那些雇主,哇,神气得很,对工人颐指气使的,工人也都不敢说话,有时候,雇主的要求简直就没道理,工人也不吭声。我觉得,东德人对自己的权益还没什么概念,不敢争取自己应有的……”

考夫曼太大直摇头:“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在镇公所上班我知道。克莉斯汀,现在德东所有的雇主对他们的员工都是这么呼来使去的,可原因不是什么民主不民主、权益不权益……”

“克莉斯汀,”考夫曼身体前倾,急促地说,“这里的雇主明白,工人也明白,每一个工作缺位大概有五百个人在门外挤破头等着要。谁不听使唤谁就走路。我问你,你敢不听话吗?”

“好嘛, 我承认失业严重使业主嚣张, ”克莉斯汀摆摆手,然后另辟战场,“可我还是觉得东边人比较——比较缺独立判断能力,因为他们有四十年的集体教育。”

克莉斯汀看看考夫曼,考夫曼抿着嘴不吭气。

“东德的女人都上班,生了小孩,才一岁就往托儿所送,早上天还没亮就送去,晚上天黑了才接回来,一天反正只要付托儿所一块半马克,作妈妈的可以生了孩子不养孩子,坐在办公室里喝咖啡聊天——”

考夫曼太太面无表情。

克莉斯汀越说越生气:“那么小的孩子,那么长的时间,没有爸爸妈妈,过着军队一样的集体生活,接受共产党什么领袖主义国家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孩子长大——”

“长大得很好,我觉得。”考夫曼打断了克莉斯汀的话,“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觉得孩子们在托儿所幼稚园里过团体生活,可以学习合作、容忍、谦虚……种种美德,那是西德小孩没有的美德。”

女主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喏,你看那些用汽油弹攻击外国难民收容所的东德青年,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在托儿所长大,没有来自父亲母亲的呵护、温暖,集体教育只教他们服从,所以一旦自由了,没有党在指挥他们,没有警察在监视他们,他们就杀人放火了……”

大概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克莉斯汀为客人又斟了一点酒,可是嘴巴不停:“你别生气,我可是说真话。我觉得,一个一岁不到就被送到托儿所去的小孩,长大了一定头壳坏掉不正常!”

考夫曼不动新斟的酒,只是冷冷地,从鼻子里发出丝丝的声音:“这么说的话,我们新邦一千七百万人都是头壳坏掉的怪物了!”

克莉斯汀不说话。

我愉快地保持静默。

我们就那么僵坐着。在小冷镇一个小小的厨房里。

好朋友米勒

一个身材高大、头半秃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弯着腰,正在擦车。

“就是他,”卡斯纳缓缓把车靠边,“米勒,小学同学。你看,头比我还秃!”

米勒转过身来,很爽朗地笑着,热情地伸出大手。

“这两年啊,”我们并肩走着,“两年里的建设比四十年还多哟!”

四十九岁的米勒,曾经当过小学教师;曾经坐过一年牢,因为他拒绝入伍;曾经是东德大电脑厂的一个小主管。

我们站在一户人家院子外面。冬天,叶子落尽,树篱因而空了,露出院子里一堆小山似的黑煤。煤堆旁,摆着个像防空洞那么大小的铁罐。

“这是液态瓦斯,”米勒指着大铁罐,“渐渐的,煤就要被淘汰掉,我们就可以呼吸新鲜一点的空气。”

米勒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看起来人很疲倦。

“我还在电脑厂上班,不过只上半天。下个月,大概就要走路了。”

多少人要跟着走路?

大概有五千多人。

退休金呢?

什么退休金?每个人头给三千块,我在这厂干了十五年!人家西德人的退休金还是遣散费——我也不知道这该叫什么——比我们多好几倍。

“嘿!”卡斯纳突然插进来,手臂搭上米勒的肩膀,“老朋友,你不怪我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