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趋”记情(第3/3页)



小趋陪我巡夜,每使我记起清华“三反”时每晚接我回家的小猫“花花儿”。我本来是个胆小鬼;不问有鬼无鬼,反正就是怕鬼。晚上别说黑地里,便是灯光雪亮的地方,忽然间也会胆怯,不敢从东屋走到西屋。可是“三反”中整个人沏底变了,忽然不再怕什么鬼。系里每晚开会到十一二点,我独自一人从清华的西北角走回东南角的宿舍。路上有几处我向来特别害怕,白天一人走过,或黄昏时分有人作伴,心上都寒凛凛地。“三反”时我一点不怕了。那时候默存借调在城里工作,阿圆在城里上学,住宿在校,家里的女佣早已入睡,只花花儿每晚在半路上的树丛里等着我回去。它也像小趋那样轻轻地“呜”一声,就蹿到我脚边,两只前脚在我脚踝上轻轻一抱——假如我还胆怯,准给它吓坏——然后往前蹿一丈路,又回来迎我,又往前蹿,直到回家,才坐在门口仰头看我掏钥匙开门。小趋比花花儿驯服,只紧紧地跟在脚边。它陪伴着我,我却在想花花儿和花花儿引起的旧事。自从搬家走失了这只猫,我们再不肯养猫了。如果记取佛家“不三宿桑下”之戒,也就不该为一只公家的小狗留情。可是小趋好像认定了我做主人——也许只是我抛不下它。

一次,我们连里有人骑自行车到新蔡。小趋跟着车,直跑到新蔡。那位同志是爱狗的,特地买了一碗面请小趋吃;然后把它装在车兜里带回家。可是小趋累坏了,躺下奄奄一息,也不动,也不叫,大家以为它要死了。我从菜园回来,有人对我说:“你们的小趋死了,你去看看它呀。”我跟他跑去,才叫了一声小趋,它认得声音,立即跳起来,汪汪地叫,连连摇尾巴。大家放心说:“好了!好了!小趋活了!”小趋不知道居然有那么多人关心它的死活。

过年厨房里买了一只狗,烹狗肉吃,因为比猪肉便宜。有的老乡爱狗,舍不得卖给人吃。有的肯卖,却不忍心打死它。也有的肯亲自打死了卖。我们厨房买的是打死了的。据北方人说,煮狗肉要用硬柴火,煮个半烂,蘸葱泥吃——不知是否鲁智深吃的那种?我们厨房里依阿香的主张,用浓油赤酱,多加葱姜红烧。那天我回连吃晚饭,特买了一份红烧狗肉尝尝,也请别人尝尝。肉很嫩,也不太瘦,和猪的精肉差不多。据大家说,小趋不肯吃狗肉,生的熟的都不吃。据区诗人说,小趋街了狗肉,在泥地上扒了个坑,把那块肉理了。我不信诗人的话,一再盘问,他一口咬定亲见小趋叼了狗肉去理了。可是我仍然缔造那是诗人的创造。

忽然消息传来,干校要大搬家了,领导说,各连养的狗一律不准带走。我们搬家前已有一队解放军驻在“中心点”上,阿香和我带着小趋去介给他们,说我们不能带走,求他们照应。解放军战士说:“放心,我们会养活它;我们很多人爱小牲口。”阿香和我告诉他,小狗名“小趋”,还特意叫了几声“小趋”,让解放军知道该怎么称呼。

我们搬家那天,乱哄哄的。谁也没看见小趋,大概它找伴儿游玩去了。我们搬到明港后,有人到“中心点”去料理些未了的事,回来转述那边人的话:“你们的小狗不肯吃食,来回来回的跑,又跑又叫,满处寻找。”小趋找我吗?找默存吗?找我们连里所有关心它的人吗?我们有些人懊悔没学别连的样,干脆违反纪律,带了狗到明港。可是带到明港的狗,终究都赶走了。

默存和我想起小趋,常说:“小趋不知怎样了?”

默存说:“也许已经给人吃掉,早变成一堆大粪了。”

我说:“给人吃了也罢。也许变成一只老母狗,拣些粪吃过日子,还要养活一窝又一窝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