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家庭中的泰戈尔》(第2/2页)

有一次,偶然遇到了顾子欣同志,他也收到了黛维夫人送给他的同一本书,而且他也有意翻译。子欣是诗人,他在各方面的修养都很深厚,是我所深知的,如果他翻译的话,译文一定会是第一流的。我立刻就告诉他,我已经译了一章;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停下不译,其余三章由他翻译,出版时就算是我们两人合译。我认为,这是一个很美妙的想法,他也立即同意。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概子欣实在太忙了,他没有能把其余的三章翻译出来。今年夏天,黛维夫人又来华访问。我在印度朋友沈纳兰先生家里见到了她。一见面,她就问,她那一本书我们翻译得怎样了。我把情况如实地告诉了他。老太太的面色立刻严肃起来,气呼呼地说道:“难道非等到我死了以后你们翻译的书才出版吗?”老太太之所以渴望看到自己这一本书的汉译本,我猜想,倒不一定是完全为了自己;首先是为了泰戈尔,其次是为了中印友谊。她大概觉得,自己的作品,特别是关于泰戈尔的作品,被译成中文,对她自己,对中印友谊,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我们当时虽然没能谈得很深,但是,她的心情,我认为,我是能够了解的。

可惜的是,子欣同志依然很忙,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指望他能在短期内将全书译完,似乎是不可能的了。我于是毅然下定决心,并且征得了子欣的同意,在八个月以内独自把剩下的三章译完,以满足黛维夫人的愿望。是不是我自己就不忙,有这个闲情逸致来翻译呢?也不是的。我自己也很忙,而且在译完《罗摩衍那》,看到厚厚的八大卷全部出齐以后,我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暗暗立下决心:以后不再搞翻译了。自己已年逾古稀,历年来积存下来的稿子和资料比盈尺还要多,脑子里的研究题目也有一大堆。现在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把这些稿子加以整理,把资料加以排比,把想研究的题目尽可能地弄个水落石出。翻译之事实在难以再考虑了。

然而现在却出现了这样一个新的情况。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我只有放弃原来立下的决心,再从事一下翻译工作了。我于是立即动手,把旧的译稿翻了出来,挤出一切可以挤的时间,先把第一章的译稿重新审查了一遍,然后着手翻译其余的几章。此时,适值我有杭州、烟台之行。在杭州时,招待所的楼道里每天放彩色电视都放到很晚,声量之大,全楼震动。我当然无法安眠;但是第二天我照样黎明即起,潜思凝虑,翻译《家庭中的泰戈尔》。到了烟台,住在一所豪华的宾馆里,条件比杭州有天渊之别。推窗就能够看到大海。我每天起床后,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海上停泊的万吨巨轮上却是灯火辉煌,灿如列星。此外则海天茫茫,引我遐思。此时此刻,我简直是如鱼得水,心情怡悦,翻译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等我回到北京来时,初译稿已经完成了。同翻译《罗摩衍那》一样,这一次翻译也带给我了极大的愉快。但是这两种愉快又多少有所不同。对于《罗摩衍那》,我只是喜爱它的文辞和内容。对于《家庭中的泰戈尔》,则还有一点个人的成分在内。我十三岁时曾在济南看到过泰戈尔。到了高中阶段,又开始读他的作品,也曾模仿他的体裁写过一些小诗。到了中年,对他进行过一些研究,写过论他的诗歌和短篇小说的文章,写过《泰戈尔与中国》的长文。我同泰戈尔的关系,可以说是六十年来没有间断,而今到了垂暮之年,又有幸翻译有关他的书。我此时的心情是,怀旧与念新并举,回顾与瞻望齐行,难道是一句套话“感慨万端”所能完全表达得出来的吗?我想,如果黛维夫人知道了这一件事,她也会会心一笑吧!

黛维夫人虽然已经有点老态龙钟,自己认为已经很老了,但是,实际上她还小我三岁。两国的具体情况不同,对年龄的看法也不一样。我远远还没有感到自己在学术上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已经算是老人,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我现在就以一个中国老人的身份,向云天万里之外的一个印度老人致敬,为她祝福,希望她长命百岁,再多为中印友好做些工作。中印友谊的道路,悠久而漫长。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1984年12月25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