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是很好的锻炼

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够饱,就会感到饥肠辘辘,因为所有的面包房在橱窗里都摆着那样好的东西,而且人们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桌边吃喝,因此你既能看到又能闻到食物。那时你已放弃新闻工作〔1〕,还没有写出一篇在美国有人愿意买的东西来,在家里打招呼说要跟什么朋友在外面吃午饭,那么最好的去处该是卢森堡公园,那里从天文台广场一直到沃日拉尔路一路上见不到闻不到一点吃的东西。从那里你总是能走进卢森堡博物馆,如果你腹内空空、饿得发慌,那些名画就全都显得更加鲜明,更加清晰也更加美了。我学会更深刻地理解塞尚,真正弄明白他是怎样创作那些风景画的,正是在我饥饿的时候。我曾经时常想知道他画画的时候是否也是挨着饿的;但是我想可能他只是忘记吃饭罢了。这正是当你失眠或饥饿的时候才有的一种不健康但颇有启发性的想法。后来我想,塞尚大概是在一种不同的方面感到饥饿吧。

你走出了卢森堡公园,就能沿着狭窄的费鲁路走到圣絮尔皮斯教堂广场,那里仍然没有一家餐馆,只有这静悄悄的广场和上面的那些长椅和树木。有一座喷泉和几头狮子的塑像,还有在人行道上踱步或栖息在那些主教塑像上的鸽子。还有那座教堂和在广场北边的出售宗教用品和祭祀法衣之类的商店。

从这广场向前走,如果不经过那些卖水果、蔬菜、葡萄酒的店铺或者面包房和糕饼点心店,你就没法走向塞纳河。但如果你小心选择路径,可以从你右边绕过那由灰色和白色石头构筑的教堂到达奥德翁剧院路,然后向右拐弯走向西尔维亚·比奇的书店,这一路上不会经过多少卖吃食的地方。奥德翁剧院路上没有吃喝的去处,你要走到广场才有三家餐馆。

等你到达奥德翁剧院路12号〔2〕,你的饥饿已经给抑制下去了,可是你所有的感觉却又加强了。那里悬挂的照片看起来不同凡响,你看到一些以前从未看到的书籍。

“你真太瘦了,海明威,”西尔维亚会这样说。“你吃得够饱吗?”

“当然。”

“午饭你吃了什么?”

我的胃几乎要翻动了,可是我会说,“我现在正打算回家吃饭去。”

“三点钟吃午饭?”

“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

“有天晚上阿德里安娜〔3〕说要请你和哈德莉吃晚饭。我们想请法尔格〔4〕来。你喜欢法尔格,是吧?或者请拉尔博。你喜欢他。我知道你喜欢他的。或者不论谁只要是你真正喜欢的。你跟哈德莉说一声好吗?”

“我知道她会乐意来的。”

“我要给她发一封气流管输送的信。这一阵你不能像样的吃饭,就别干得太辛苦了。”

“我不会的。”

“你马上回家吃午饭去,要不就太晚了。”

“他们会给我留着的。”

“也不要吃冷的东西。吃一顿热呼呼的中饭吧。”

“有我的信吗?”

“我想没有。可让我看一下。”

她看了一下,找到了一张通知单,快活地抬起头来,接着打开了她书桌下边一扇关着的门。

“这是在我出去时送来的,”她说。那是一封信,摸上去似乎里面附有纸币。“韦德尔科普,”西尔维亚说。

“那准是《横断面》〔5〕寄来的。你见过韦德尔科普吗?”

“没有。不过他跟乔治一起在巴黎。他会来看你的,别担心。也许他想先付给你钱。”

“那是六百法郎。他说还会再给一些。”

“真高兴你提醒我看看有没有信件。亲爱的好之又好的先生。”

“真是滑稽,我能出手一些稿子的唯一地方竟然是德国。卖给他,还有《法兰克福日报》。”

“是吗?可你千万别心烦。你可以拿些短篇小说卖给福特,”她逗我。

“一页稿子三十法郎。就算每三个月在《大西洋彼岸评论》上发表一个短篇吧。一个季度一个五页长的短篇只能得一百五十法郎。一年总共六百法郎。”

“可是,海明威,你别为这些短篇现在能给你多少钱心烦。重要的是你能写出这些短篇来。”

“我知道。我能写这些短篇。可没人愿意买啊。打从我不干新闻工作以来,没有到手过钱。”

“它们会卖出去的。瞧。你眼前不是就有一篇弄到了钱吗?”

“我很抱歉,西尔维亚。请原谅我说了这些。”

“原谅你什么?总免不了要说到这些的,或者说什么别的事。你难道不知道所有的作家说的都是他们的苦恼吗?可是答应我你别心烦,还有要吃得饱饱的。”

“我答应你。”

“那就回家去吃中饭吧。”

走到外面奥德翁剧院路上,我为自己说了那一大堆抱怨的话而厌恶自己。我现在干的正是出于我自己的自由意愿要干的事,只是我干得很蠢。我本该买一只大面包,把它吃了,而不该跳过一顿饭。我可以体味到那好吃的棕色面包皮的味道。但是不喝什么饮料,它在你嘴里就干巴巴的难以下咽。你这该死的爱抱怨的家伙。你这肮脏的假圣人和殉道者,我对自己说。你放弃新闻工作是出于自愿。你有信誉,西尔维亚肯借钱给你的。她借钱给你有好多次了。当然啰。这样,接下来你就会在其他方面作出妥协啦。饥饿是有益健康的,在你饥饿的时候看画确实是看得更清晰。然而吃饭也是很美妙的,你可知道此时此刻该上哪儿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