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院三记(第2/3页)

在京城,似乎于不经意处就能和历史狭路遭遇。你总不知在哪处深巷杂院中,会猛地见到一个早已景仰和熟知的名字,然后便想起一串惊心悱恻的故事。

此际,我比邻的寻常院落,一百年前,它也许曾经灯火繁华,浓缩了一个帝国的全部福祉。这些岁岁犹绿的芳草,曾经容留过多少彩袖歌舞的莲步;那华檐遮闭的曲廊,肯定伫足过一代代“圣祖仁宗”的醉躯。圆明园的烟火也许都未曾在这狭窄的天空布下阴霾,但而今的颓壁间却再也找不到一痕当日酣然的梦迹。没有了威赫御驾,不见了白头宫女,只有寂寞宫花依然在蒙尘的玉阶下自开自落;而从前的红泥香径上现在娓娓忙碌着的只是一队蚂蚁。

很早就从书本上明白繁华如梦,知道认识间的荣枯兴衰自有人力难及的规律;但象现在这样直接地目睹一个寥落行宫,从中感悟人生穷达的无谓,大抵还是头回,当薄暮的紫气徐徐笼罩于小院空庭中时,蝙蝠仿佛从那些瓦当和石雕图案中挣扎出来开始静默的飞翔,其秘密的舞姿隐约传达出某种令人惊悚的感觉。在这流变的世界里,是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留住的呢?腐草丛中升起的幻灭流萤,朽石砌里飘出的断续蛰吟,这一切应运而生的华灯弦诵,永远也无法贯穿全部的黑夜。正如在这些屋宇下一度春风的那些衮衮衣冠,云移星散之后,而今安在?连门外的惨绿湖波,也已记不起当年的惊鸿一过了。

但我深知,尘世间将永不缺乏沉迷于此荣华富贵中的人们。“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留下的废墟足资后世人的凭吊。此夜,当我全身退出这所庭院时,我看见不远的高楼霓红依然闪耀。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美好,却又是如此的热闹!

湖上雁侣

紫竹院里的一泓水陂,也不知道唤作甚名。在少水的北方,它也许该叫着什么海吧。水未见得清澈,却也绿得shen人,让你莫测高深。波面不算宽阔,但同样布下了竹桥荷港画舫石屿,显出尺幅千里之势。

黄昏无聊,沿湖独步几乎例行。芳丛中太多红男绿女,视线往往只好随水东西。日间的游艇此时皆已收浆,湖面归于清平,且更趋于深沉了。于无声处,一沦沦微细的涟漪从眼前缓缓荡开,那一对大雁又温柔地划破向晚天空的倒影,默然恬淡地徜徉于绿波间。

早些时,我一直以为这是谁家喂养的双鸭而不太经意。后来一位同事告诉我说:这是一对失群野雁,几年前打这城市路过,爱上了这亩水域,便落翅安居了。年年春季,雌雁孵雏,雄雁就守护在那小洲上,然而却总被人们夺走了弱雏。它们遂不作候鸟般的南北迁徙,而长年逡巡于此湖面上,寻觅着那些失散的孩子

自听了这哀伤的故事后,我便开始常常注意这对雁侣。它们寄寓于这片湖上,白日匿身于荷荫莲丛间,随黄昏一同出现,象两片暗淡的落叶无主地默行着。影随俪从,总是齐头并进,却无须任何言语。当我怀疑它们是否还能飞翔时,偶尔又看到它们蓦然跃出清波,轻松地翱翔在众生头顶。看起来它们已倦于漂泊,深埋了全部的忧伤,陶然于昔年风雨之征所结下的情缘里,息影在此都市一角,双飞双宿,超脱得如一对退出江湖的隐士。毫无疑问,它们情浓如初忠贞相守,却绝不喧哗炫耀其深爱,只求不被外物打扰和破坏它们的栖息。当北返的雁阵自视野中歌唱着飞过时,它们目送着那些旧日伙伴远渡遥空,却毫无嫉羡心如止水;没有什么东西足以使它们放弃这种朝夕相守的平静生活,更没有什么力量可以使它们停止对那些乱离失踪的孩子的思念和守侯。就这样,出没于湖上,满足于身边平凡的一泓水一方天空,在沉默中享受黄昏岁月。而最终,它们之中将有一只先去,而另一只则会坚守雁的传统,会永远停留在这冷漠的湖上,夜夜凄鸣,孤独地萎化于冰凉的水中。

湖上雁侣使我想起一些有关雁的词语,似乎它们多充满了感伤气息。漂泊在异乡借一枝而暂栖者为雁户,辗转于风尘来去总无一定者为雁泊;见雁字而感岁时,念故人而托雁足;亲友长别音讯渺茫,则谓之雁逝鱼沉。似乎雁的一生就注定要在自我流放中,长大,又必将于孤独绝弃中终结。这与一些深怀乡愁而行径于大路上的天下客,其命运何相似乃尔!

我打暮春的湖畔经过,回忆往往被这对雁侣带向晚烟迷朦的湖心深处。它们牵起我对一个故友的缅怀。使我在这些黄昏的无语邂逅中,幻觉出他乡重逢的短暂惊喜,以及残梦乍破的漫长惆怅。我想起在南方某个寥廓的湖边,也曾经历这样陌路订交一顾倾情的故事。而当日海滨的小别,却终至长隔灵壤的久违;徒剩一怀伤悼,无奈地艳羡着眼前这对风雨与共的雁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