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

在这些随意的印象中,除了随意,没有欲求,我冷漠地叙述我没有材料的自传,我无趣的历史。这是我的自白,如果我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第12篇

1.信仰的背离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不再信仰上帝,和他们的前辈信仰上帝一样,同样出于未知的原因。由于人类精神生性倾向于凭感觉而非理性做出判断,大多数年轻人选择人类作为上帝的替代。然而,我属于这样一类人,总是处在所属群体的边缘,不仅看到了自己所属的群体,而且还看到了群体周围的那片广阔的空间。这便是为何我不像他们那样彻底放弃信仰上帝,但也决不接受人类的原因。我相信,上帝虽然未必可信,但也可能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应当被崇拜。然而,人类只是一个生物学概念,仅仅指明了我们所属的动物物种,和其他动物物种一样不值得被崇拜。宣扬人类自由平等的教派,在我看来就像古代一些教派的复活,他们的神长得与兽类无异,或有着兽类的头。

同样,因为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且无法去信仰诸兽,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颓废”是作为生命基础的无意识的全面缺失。颓废一旦思想,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对于像我这样活着却不懂得如何去生活的少数人来说,除了将“放弃”作为生活方式以及将“观照”当成命中注定,还能做些什么?既然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宗教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信仰无法通过理性思考获得,又不能相信乃至反对“人性”这个抽象概念,我们只能对生活进行审美观照,以此来表明我们拥有灵魂。我们对任何乃至整个世界的严肃事物漠不关心,对神灵毫无兴趣,对人类满不在乎,徒劳之下,我们向毫无意义的感觉缴械投降,这种感觉经受过享乐主义的提炼和教化,适合我们的脑神经。

我们仅从科学中获得基本定律——即万物皆遵从于宿命法则,我们无法任意做出反应,因为宿命法则已对所有反应做出限定——鉴于这则基本定律与更为古老的万物宿命论相一致,我们放弃一切努力,就像身体虚弱者放弃体育训练。我们埋头阅读关于感觉的书籍,就像谨小慎微、钻研感觉的学者一样。

我们无法严肃对待事物,我们视感觉为唯一确凿的真实,我们躲避在感觉里,探索感觉,就像探索一片辽阔而陌生的国度。倘若我们不仅孜孜不倦地进行于审美观照,还对美学研究方法和研究结果寻求表达方式,那是因为我们所写的诗歌和散文——并非意在改变任何人的意愿或禁锢任何人的理解——就像一位读者,做大声的朗诵仅仅为了将阅读的主观愉悦完全地客观化而已。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观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没有一次日落能美地不能再美,没有一次微风能让我们安稳地不能再安稳地入睡。因此,雕像与高山的观照者不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的实质。我们还将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像维尼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并非持此观点,在维尼眼中,生活是一座监狱,他置身其中,编织稻草以打发时间和忘却自我。悲观主义者带着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但与靠结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呆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开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但我既非缺乏耐心,也不与人交往。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们,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们。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飘渺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带来愉悦,那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