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杀人

(1919年)

人类从大猩猩进化为文明人的过程十分长久而缓慢。实践中和法律伦理道德所达到的成果很成问题,一有机会返祖现象就会出现,从而使得本来看似已经永远达到的境界消失。如果说,完成自琐罗亚斯德和老子以来人类精神领袖对人在精神上的要求,是使人成为人的暂定目标的话,那么我们必须说,当今人类离大猩猩远比离人要近。我们还没有成为人,我们还只是在走向人的路途中。

几千年前,一个高度发展的民族有一条基本宗教戒律:“你不可杀人。”——这条戒律1919年春在伯尔尼被认为进步而可贵,当时,伦格尔男爵在一个理想主义者小小的国际性聚会上说,将来应该不再有人被迫去杀人,“即使为祖国效劳也不应该再被迫杀人”。这就是我们的程度了。摩西在西奈山上宣布的律法,几千年之后又被一小群有识之士小心谨慎并带着条件提出来,世界上没有一个有文化的民族把这条不可杀人的戒律无条件地收入其法律之中。这一最简单的事,从人道上说最正确的事,今天讨论起来人们仍是畏畏缩缩。老子的每一个弟子,耶稣的每一个门徒,阿西西的每一个追随者,千百年前就超过、远远地超过当今文明世界的法律和理智。

这似是对戒律的高要求的价值的否定,对人类进步的可能性的否定。上百种其他的例子也可证明这一点。然而这要求和认知的价值却不因这可悲的经验而有所损失。几千年来,成千上万的人一心一意尊崇着“你不可杀人”这一戒律,照着它的要求去做。旧约圣经之后有新约圣经,有耶稣,有了犹太人的部分解放,人类之中出了歌德、莫扎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人。向来都有少数善意的、相信未来的人,他们为人行事所依据的律法不收在世人的法典里。在这次可怕的战争期间也有千百人表明自己信仰的是较高的、未写进法典的律法,有人作为士兵行事从宽,对待敌人显出敬意,有人坚决拒绝谋杀和恨的义务而被关押、被折磨。

要能够懂得尊重这样的人和这样的行为,要能够消除对野兽进化成为人的疑虑,我们就必须能够重视思想如同重视子弹及钱财,要能够喜爱诸种可能性并且培养它们,要能够在自己身上感受到、梦想到未来和进化。

在会议上,在委员会中总是正确的“实践者”,在会议之外却总是错误。正确的永远是未来、思想、信仰。因为输送营养给世界的是这些警句,而不是别的。把关于人类的思考当做庸人的昏话、对于未来的要求当做纸上谈兵、关于人类的考虑当做空谈,这样的人事实上还是大猩猩,要成为人,还得走很长的路。

有一个很好的,连“实践者”也会欣赏的例子:彼得斯在他有关殖民地的回忆录谈到一件事,有一次,他要当地黑人种植椰子树,黑人拒绝做,因为这太费力,太荒谬了。彼得斯把账算给他们听,告诉他们,现在种下的树木,八年、十年之后就会长大结果,所得收获将百倍于今天付出的劳力。这一点黑人也知道,他们并不笨。可是,他们觉得,为了十年后才得到的报酬现在要如此辛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对头脑简单的白人大大取笑了一番。我们思想界的人,我们诗人、先知、白痴、未来的梦想者,我们就是为未来种树的人。我们种下的树有许多将长不活,许多种子将发不了芽,我们的许多梦想也将被证明是错误、是失败的尝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我们不应该想把诗人变为实践者,想把心存信仰的人变为会算计的人,想把梦想者变为组织者。战争期间,艺术家、诗人、知识分子被征用去当兵、做挖土工。现在,人们又要让他们“政治化”,使他们成为现实形势发展的传声筒。这就好比想把气压计当榔头使。只因今天有需要,就要立刻把一切力量用于日常的事务,让一切意愿服务于跟前的实践。

即使有迫切的需要,这种胡闹的行为事实上无济于事。就算你们把诗人变为演说家,把哲人变为部长,世界前进的步伐也不会加快。一个人能够做他天生该做的事,做他本性要他做,因而乐意做、做得好的事,在这样的地方社会才会有进步。对未来的思索,对将来者的信念,以及与未来和远方种种可能性的千百种游戏永远和政治组织及面包、房子同样重要,即使实践者认为这些是奢侈品。

我们这些信仰未来的人会一再提出古老的道德要求:“你不可杀人。”即使将来有一天全世界的法律都禁止杀人(包括战争中杀人和刽子手杀人),这一要求也永不停止。因为要有任何进步、要成为人,就应该有这种要求。我们杀的太多了!我们不只在愚蠢的战争中,在革命时愚蠢的巷战中,在愚蠢的死刑中杀人——我们无时无处不杀人。当我们因为需要而把有天分的年轻人送上对他不合适的工作岗位时,我们在杀人;当我们对贫穷、急难、凌辱视而不见时,我们在杀人;当我们因为不愿麻烦而容忍社会、国家、学校、宗教组织中已僵死的一些规定和设施,不但不反对还假意赞成时,我们在杀人。就像坚定的社会主义者认为私有财产是偷窃一样,我们这样的坚定信仰者认为任何对生命的不承认、任何残忍的行为、任何漠不关心、任何侮慢藐视都不是别的,而是杀人。人们不只可以杀死现在,也可以杀死未来。只需一丁点的怀疑,一个青年的未来就可被杀死。处处有生命在等待,处处有未来在开花,而我们只见到其中的少数,有许多经常被我们踩在脚下。我们无时无处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