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后,我去见那个给我童话的人(第2/3页)

在大量阅读之外,我们写作和游戏。潘老师会在课间带着我们捉迷藏、踢毽子,还常常跳舞给我们看。我是个笨拙的人,跳橡皮筋时负责站在一边绷着皮筋,跳绳时负责甩长绳,在各种游戏中都不能取胜,然而潘老师说我写作文写得好。

基于“被选中的人”的经验,我现在很有理由相信这只是老师对孩子的一种鼓励,可是“作文好”对当时的我来说,真是一个让我爱去上学,热爱作文课的理由。潘老师每周会把孩子们的好作文挑选出来,请人用蜡纸刻好,用手摇油印机印出来。刻蜡纸的老师是一位快退休的老老师,也姓潘,每到了周五周六,就戴着袖套开始刻我们的作文集。

我就常常借故在老潘老师的周围转来转去,透过他深蓝色袖套的动作,偷看他有没有在刻我的作文,如果他说:“小才女又来啦,这周有你的作文哦!”我就放心地离开,等着在下周二的油印册子里,看到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

如今,在读了这么多书,跟这么多作者成为朋友之后,我依然不怕写作。对我来说,用写作表达,是我童年就会做的事,它是我成长和生活的一部分,它是神圣的,要敬畏的,但它同时,也是我在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想去找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他会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看,就是这样,没事了。

我和潘老师的分别有点意外。五年级上学期的时候,学校有一个去考名校的名额,按成绩,那个名额似乎很可能属于我,但是最后我没有得到。我妈妈很生气,想给我转学。经历过很多的不公平,她似乎格外不能接受这些事情又重演在自己女儿身上,她很信任潘老师,深夜突然决定带我上潘老师家里去商量转学的事。

潘老师已经睡了,潘老师的丈夫郭老师给我们开了门。屋子很小,潘老师在被子中坐起身来,张罗着要郭老师给我们倒水。我呆呆地看着潘老师,努力地消化着一个非学校场景里的她:她没有笔直地站着,也没有笑盈盈地带着我跳舞或者做游戏,跟往常不一样,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还有几丝白了,她转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焦急地想劝服我妈妈不要让我在关键的升学考试时刻转学。

我难过地坐在那里看着潘老师,觉得因为我的过错,给她带来了一场巨大的尴尬,离开潘老师家的时候,我看着路灯下自己的身影在移动,忽然意识到,我没有对潘老师说再见。

我终于还是转学走了,在离毕业还有58天的时候。妈妈托了各种关系,把我转到了一个她觉得足够好的小学里。我没有来得及跟老师同学告别——我也不想告别,小小的爱面子的我,觉得自己的世界里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不知怎么去反应,只想自己躲起来。

58天很快就过去了,考试、升学,我正常地长大,从此就跟潘老师和其他同学失去了联系。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和一个小学同学意外重逢了,那个男孩子跟我一起走过了童年时上学的一条条马路,最后停下来看着我。他高高的,有点害羞地低下头,问我说:“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看潘老师?”

年轻人的世界多变而脆弱,划一根火柴,好像都比别的火柴要亮一些,没多大的事情,也好像桩桩件件都比天还要大。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其实,只是因为太年轻,我们最终也没有能够一起去看潘老师。

一晃又是十几年。

向阳小学89届四班的36个人,因为微信而重聚了。几句话之后,我们又变回小时候一起背着书包上学,抢着去买花仙子贴纸的样子,好像离开的人从未离开,时间也从未在我们的人生中陷落。各种各样的情绪之中,我忽然说:“我们去见潘老师。”

好的,我们去见潘老师。大家七嘴八舌地响应。热情地回忆四班在我们的人生里是一个怎样特别的存在,潘老师怎样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过去这么多年以后,我们终于通过消息灵通的同学了解了潘老师的经历:原来她19岁师范毕业,做了两年小学老师之后应征入伍成为文艺兵,退伍后就一直在向阳小学教语文,退休的时候是一位国内闻名的语文教育专家……

好的,我们去看潘老师!国外的人买了机票回来,国内的人忙着订饭店、算人数、安排好老公孩子,来赴这一个迟到多年的约。

潘老师来了。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她的身板依然笔直,头发依然纹丝不乱,依然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她坐下,一个一个地,清楚地叫出我们的名字,她最后一个点到我的名字,说:“赵若虹,我们好久没见啦!”

是的,潘老师,我们好久没见了,30年了。我想告诉你这30年来我的经历,我想告诉你那本“安徒生童话”的故事,我想告诉你那个小意达的柜台,我想告诉你“一起去看潘老师”对我来说是一句多么可爱的表白,我想告诉你你对我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影响,然而,我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