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永不负我的航班(第2/2页)

渐渐地,我又发现了有一群像我这样的人,每周都需要来北京出差,在周末回家。于是,我们这些人常常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成为一个行走的试吃团。当时还没有微信,我们这个出差团常在短信或MSN上吼对方一声,说走就走地去簋街排队吃小龙虾,上花家怡园吃麻辣烫。他们偷偷告诉我在哪个城市用谁家的员工证可以住到便宜酒店,嘲笑不懂东西南北的我在北京连问路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的左腿现在是在你右腿的南边还是北边,他们常这样问),飞机误点的时候,还互相通通消息,说现在哪些航班延误了,快退机票,直奔高铁站,不然这周回不了家了。

除了那班永不负我的早班飞机之外,班机延误,是“出差”这道人生题中的应有之义,尤其是到了雨季,延误的航班是如此之多——多得让我能追上每部在播的韩剧,看完每本乱七八糟的杂志,背得出来很多机场书店的陈列。

周一到周三在北京出差,周三晚上去一个其他城市,周四晚上办完事回上海,周五进上海办公室,中国放假的时候就去美国总部出一次长差,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差不多3年。每个航班都在误点,每家酒店都差不多(昏黄得无法化妆的镜前灯,藏在各种奇怪地方的插座,要翻箱倒柜甚至给前台打电话才能找到的吹风机),每个周末,我都需要有整整一天躺在家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躺在家里床上的感觉。

辞职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决心从此以后,除了旅行,再也不坐飞机。

半年之后,我贱贱地开始创业做鞋子。要找鞋子的供应链,没有人避得开东莞。

东莞刚扫过黄,传说中灯红酒绿的世面我都没有见识到。每个镇上都挺冷清,路过的厂房上常常都醒目地写着“设备转让”或者“吉屋出租”,我们住的酒店也空空荡荡,为了省钱,酒店的餐厅常常只开着一半灯。

每天晚上9点多,我们从工厂回来,路过空无一人的大堂直奔餐厅,服务员从暗着灯的那一边飘出来给我们端茶倒水上餐具,我们则直奔自助餐台,随便挑几样炒菜果腹。酒店的生意不太好,就格外会过日子,前一天晚餐有海带、炒蛋、炒青菜,第二天早上,把生冷海鲜台子一撤,换个人在那儿下面条煎鸡蛋,自助餐选项依然是海带、炒蛋、炒青菜。

餐厅空无一人,有时勺子不小心放得重些,都能听到回声。每到这时,管生产的涂老师就会对我说:“赵小姐,这里从前可不是这样,9点多可是热闹的时候,门口的小卖部,买包方便面都要人挤人,外面的那排小吃店还要等位置……”

我累得说不动话,爬回房间去睡觉,酒店常常在我的床头放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是一只巨大的紫色的玩具熊。我洗完澡上床抱着那只熊,心里竟有点温暖。

到了年底,东莞就会热闹起来。人们从世界各地飞过来,为了拉斯维加斯鞋展赶样鞋。这时候去东莞,就能碰上形形色色的人。

有时候是被派来盯着工厂打样的美国设计师,他从前是冰球运动员,因为受伤失去奖学金,误打误撞开始学习设计,学会了中文就常常在东莞厂里盯样鞋;有时候是负责品牌生产采购的意大利人,聊着聊着就开始说起现在大家都去越南柬埔寨找工厂,原来的那些好工厂就快收了;更多的时候,是巴西人。我在东莞大概把几辈子的巴西人都看完了。做皮料的、开样品室的、开楦的师傅,很多人都常年住在东莞。不管你去聊什么,他们都要先请你喝杯咖啡,吃点点心,跟你说说他们在这儿做的鞋子怎么卖到美国,卖到英国,卖到智利。

有一次我喝着咖啡问开样品室的Sergio:“你也不是本地人,大老远地住在地球这边,你不想家吗?”他说:“在东莞,没有人是本地人啊,我就把来这儿当成一个要出5年的差。”

上周,早已走散的北京出差团又通过微信联系上了,每个人的状况都有些变化,团长创业成功,财务自由,又开始新的一章,仍在不停出差。我说:“为什么我们都这么讨厌出差,但都还要这样在路上呢?”他说:“是啊,为什么呢?等我从北京出差回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