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 《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卷第一首

马赛尔·卡洛斯·雷·阿纳托尔在清晨六点,酒店房间的闹钟响起之前,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按住了准备鸣叫的闹钟。

本来,被闹钟叫醒,在他来说就是屈指可数。他总是能在想醒来的时间醒来,其实根本不需要闹钟。设定闹钟只是为了保险。

到日本以后,时差几天后也倒过来了。

马赛尔起了床,脱下最大号还嫌短的浴衣,用力拉开了窗帘。

芳江靠海,一眼就望得到头,对面,太平洋画着巨大的弧线展现在眼前。天上有薄云,天空晴朗,蓝灰混合的海水微微闪着光,美丽万分。马赛尔不由得发出欢呼,这幅景色令他看得入了迷。

在日本看到的太平洋,虽然有颜色,却不可思议地总是像水墨画。大概是隔着湿度高的空气吧。从美国西海岸看到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海。

今天也是能量满满。马赛尔伸了个大懒腰,做了个伸展运动。然后洗了脸,换上慢跑服,乘电梯下楼,笃笃定定地开始慢跑。

芳江的早晨人不多,空气中飘荡着清洁感,令人心情舒畅。冰凉的空气扑到脸颊上,也令人感到舒服。

散步的狗嗒嗒嗒的脚步声,送报纸的摩托车的引擎驱动声。

那是日本的声音。他跑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片刻,又跑了起来。

看见他跑步的人,十个有八九个会认为他是运动员吧。他个子高挑,大步跑法很专业,肩膀和胳膊的肌肉高高隆起。

实际上,他确实是跳高选手,虽然进了茱莉亚音乐学院,但现在仍然认为音乐家就是运动员。

去到世界各地,遇到的钢琴就是听天由命的跑道,舞台就是竞技场,音乐厅是体育场。网络连接起来的现代社会,一切都在电脑上处理,身体感稀薄。因此肉身的音乐家更需要有强韧的身体。从修长的手指到宽大的手掌,肩膀和手腕的柔软,气息的长度,呼吸的深度,有瞬间爆发力的肌肉,细心锻炼的深度肌肉产生的持久力。最美的最弱音和最强音,都与对乐曲的谦虚和深远的理解,从容弹奏乐曲的包容力相关。而他,具备这一切条件。

马赛尔想象着伴随步调和呼吸,氧气在全身行走。

慢跑时,他从不听音乐。

但巴赫的音乐,仍然在他脑中滔滔流动。早晨的音乐,就要听巴赫。十二平均律,也是第一次预选的题目。今天早上不是古尔德而是莱昂哈特。

早上好,日本。

马赛尔用日语低声打着招呼。

从五岁到七岁的三年间,他曾经居住在日本。

说实话,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日常会话没什么问题,进了离家最近的公立小学,但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他生性乐观,自己并没有特别在意,但还是隐约记得当时那种“只有自己是异类”的冷淡灰色的空气。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平板划一,那个划一的集合体好像变成了一张脸,一直盯着自己。

母亲似乎比马赛尔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母亲道子是日裔第三代秘鲁人。母亲家里,从第一代移民开始,就含辛茹苦地辛勤劳动,成功地在秘鲁大地扎下了根。马赛尔的母亲只有四分之一日本人血统,看上去已经不像东方人,但她很为自己的日本血统自豪。她很尊重日本社会的准则:尊重劳动,遵守约定,亲切待人,日常储蓄,勤于学习,规律生活,保持家庭和自身的清洁。母亲和兄弟都很优秀,身居要职,其中母亲更是以优秀的成绩从秘鲁国立大学工学部毕业,又去了法国留学。取得博士学位后,进了跟原子力相关的研究所,在那里认识了法国物理学家,结了婚,生了马赛尔。马赛尔的名字冗长复杂,背景就在于此。

不久,因为法国和日本的原子力机构的合作关系,夫妇一起来到横滨工作。母亲是第一次来日本,对在自己祖先的故乡日本生活十分期待。听说日本教育水平很高,因此务必想让马赛尔进公立学校。

但是,母亲的期望完全被打碎了。

儿子彻头彻尾被日本、日本小学的“世情”所拒绝。儿子回家后,书包里留着剩饭,散发出恶臭,早上出门前儿子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不光是他,对于有着拉丁系外貌的母亲,日本社会也设下了冷冷的墙壁。这是个令人窒息、令人意识到自己是异类的社会。母亲本是一个活泼明艳的美人,现在想起来,有一段时期,母亲比自己更烦恼重重,脸上看不见笑容。最后,一直到返回法国的十个月里,马赛尔不得不转到一所国际学校。

对母亲来说,在日本的经历是一个刺激,但对马赛尔来说却并非如此。确实,对于日本这个体系,他感到很不合拍,但这和日本这个国家的魅力构成了硬币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