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伦斯基夫人和芬兰国王(第3/4页)

布鲁克先生扳着手指关节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日复一日,泽伦斯基夫人竟敢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用她的弥天大谎来淹没他!布鲁克先生被彻底激怒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随后走进小厨房,给自己做了一个沙丁鱼三明治。

一小时以后,他再次在炉火前坐下,他的愤怒已转化成一种学者式的深思。他需要做的,他告诫自己,是不带个人感情地衡量整个局势,像医生对待病人那样对待泽伦斯基夫人。她的谎言不是狡诈的那种。她没有蓄意骗取什么,而且她从来没有用她的谎言来获得过利益。而最让人发狂的正是这个:没有任何动机的谎言。

布鲁克先生喝完杯中的白兰地。快到午夜的时猴,他才慢慢地对此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泽伦斯基夫人说谎的原因既可怜又很单纯。泽伦斯基夫人一辈子都在工作——弹琴、教学和谱写那十二首漂亮庞大的交响曲。她日夜操劳,呕心沥血地工作,根本就没有精力去做其他事情。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深受其苦,只好尽量去弥补。假如她在图书馆伏案工作了一整晚,后来她会宣称自己那段时间里在打牌,就好像那两件事情她都做了一样。通过这些谎言,她间接地体验了生活。谎言把她工作之余渺小的存在扩大了一倍,拓展了她一丁点大的私人生活。

布鲁克先生看着火苗,泽伦斯基夫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张严厉的脸,幽暗疲惫的眼睛,精致、训练有素的嘴巴。他意识到胸中流过的一股暖流,一种包括同情、保护和极度理解的情感。有那么一阵,他陷入到一种带有爱意的混乱状态之中。

稍后,他刷完牙并换上了睡衣。他必须面对现实。他究竟弄清楚了哪些问题?那个法国人、吹短笛的波兰人、巴格达?还有这些孩子,西格蒙特、鲍里斯和萨米,他们是什么人?他们真是她的孩子,还是她从哪儿捡来的?布鲁克先生把眼镜擦干净,放在床头柜上。他必须立刻弄清楚她的底细。不然的话,系里会出现状况,问题随时会恶化。现在是凌晨两点,他朝窗外瞟了一眼,看见泽伦斯基夫人工作室还亮着灯。布鲁克先生上了床,在黑暗中做了几个鬼脸,计划着他明天要说的话。

早晨八点布鲁克先生就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窝着背坐在办公桌后面,做好了泽伦斯基夫人从走廊经过时截住她的准备。他不用等多久,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就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泽伦斯基夫人在走廊里停住脚步。她看上去有点恍惚,很疲惫的样子。“你还好吗?我昨晚休息得可好了。”

“请坐,如果您肯赏光的话。”布鲁克先生说,“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

泽伦斯基夫人把公文包往边上一放,疲倦地倚靠在他对面扶手椅的椅背上。“什么事?”她问道。

“昨天我经过校园时你和我说,”他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提到过一家糕点店和芬兰国王。对不对?”

泽伦斯基夫人把头转向一边,像是在回忆,眼睛盯着窗台的一角。

“和一家糕点店有关。”他重复了一遍。

她疲惫的面孔明亮起来。“当然了,”她急切地说,“我告诉你当时我站在这家店的门口,芬兰国王——”

“泽伦斯基夫人!”布鲁克先生大声说道,“芬兰根本就没有国王。”

泽伦斯基夫人脸上一片茫然。随后,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起来:“当时我正站在‘比亚内糕点店’的门口,我从蛋糕上转过头,突然看见芬兰国王——”

“泽伦斯基夫人,我刚和你说了,芬兰根本就没有国王。”

“在赫尔辛基,”她再次绝望地说了起来,而他再次没让她的话越过“国王”这个词。

“芬兰是个民主国家,”他说,“你不可能见到过芬兰国王。所以说,你刚才说的不是真话。绝对不是真话。”

布鲁克先生这辈子都忘不了泽伦斯基夫人那一刻的表情。她眼中流露出惊讶、沮丧和被人逼入死角后的恐惧。她的样子就像一个人亲眼看见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分崩离析。

“很遗憾。”布鲁克先生说,真心感到同情。

不过泽伦斯基夫人振作起来了。她昂起头,冷冷地说:“我是芬兰人。”

“这点我不怀疑。”布鲁克先生回答道。但转念一想,他确实有一点怀疑。

“我出生在芬兰,我是芬兰公民。”

“这很可能。”布鲁克先生提高了嗓门。

“战争期间,”她激昂地继续说道,“我骑一辆摩托车,我是一名信使。”

“你的爱国热情和这件事无关。”

“就因为我是第一批拿到允许离开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