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2/7页)

我朝着博士的背影奔过去,也不管凉鞋险些脱脚,只管盯紧便条的闪光往前奔。那闪光已然拐过下一个街角,眼看将要被街上建筑物的影子吞没。

在博士进浴室冲凉的时间里,我整理了一下JOURGNAL of MATHEMATICS。尽管埋头研究悬赏问题,但他对这份杂志本身却并不重视,除悬赏那页以外,其余几乎从没翻开过,书房里到处随随便便地东扔一本西扔一本。我将它们拾到一处,再按期号由旧到新摆好之后,又通过目录将博士作为奖金获得者刊登了证明的那些期一一抽了出来。

发现博士名字的概率很高。目录页上,奖金获得者那一栏的字也印得比较大,还添加了特别的装饰边框,因此一眼就能找见。博士的名字印刷得实在非常自豪、神采飞扬。印成铅字的证明,感觉少了手书的那一份温暖,相应地增添了高贵的气息,我见了,也感受得到其逻辑之坚实。

想来是长期受到静寂之墙覆盖的缘故吧,书房尤其闷热。我一边把没有刊登博士的证明的杂志收进纸板箱里,一边再度回想起在牙医诊所发生的事情,重新计算时间。虽然那里隔成候诊室和诊疗室两间,但毕竟同在一幢建筑物里,同样疏忽不得。无论处在怎样的情况底下,只要是和博士共处,就应该有时刻不忘80分钟的意识。

但是,算来算去只算出我们分开的时间理应不满60分钟。

即便是数学家,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所以他不可能永远精确地保持80分钟这一循环,我告诉自己说。每一天,气象条件也会不同,所接触的人也会有所变化,还会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尤其当时他牙齿疼得厉害。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口腔里乱折腾,以致神经高度紧张,80分钟的录像带出现卡带故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把博士的证明在地板上叠起来,都高过我腰部了。想到博士的证明就好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一摞平淡无奇的杂志中,连带着觉得这些杂志也可爱起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杂志一本一本码好。这些是他为数学所耗费的能量的堆积,也是一个事实的证明,证明他的数学能力即便遭遇不幸的事故,也绝没有丝毫受损。

“你在干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博士已经洗好澡,这时他探了个头进来。可能是麻醉还没过,他嘴唇还歪着,不过脸颊的红肿已经消退;心情好像也舒畅了,也不觉得痛了。我不被发觉地偷偷看了一眼挂钟,确定他待在浴室的时间不满30分钟。

“我在整理杂志呢。”

“那真是辛苦你了。哎呀,堆这么高。抱歉,我知道很重,不过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扔掉?”

“您说哪里话,我是不会扔的。”

“为什么?”

“因为,完成所有这些证明的是博士您啊。全部都是您一个人做的。”我说。

博士什么也没回答,以一种畏缩的目光紧盯着我,头发上滴落的水滴打湿了便条。

聒噪了一上午的蝉鸣声安静了下来,充斥院子的唯有如注的夏日骄阳。但只要好好地定睛凝视,能看见比山脊线更远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抹令人感觉到秋天气息的浮云,那片天空,正好是黄昏第一颗星升起的地方。

平方根的新学期开学后不久,JOURNAL of MATHEGMATICS寄来了荣获悬赏问题一等奖的通知。就是博士整个夏天一直在钻研的那个问题。

但是不出所料,博士并没有表现出如何开心。杂志社寄来的明信片他没有认真看一眼就扔在了餐桌上,也不发表任何的感想,甚至不打算扯出一瞬间的笑容。

“这可是‘杰诺奥负’发行以来最高额的奖金呀。”

我提醒他。我没把握字正腔圆地把杂志名称念出来,总是将它缩略为“杰诺奥负”。

“哈……”博士提不起兴趣,叹了口气。

“您有没有想过,解答那道问题的时候您有多辛苦吗?您不吃不喝,睡又睡不饱,从早到晚在数学的世界里徘徊。您全身长满了痱子,西装上挂了一层盐,您都忘啦?”我知道他已经失去解答问题时的记忆,但我还是竭力将他的努力告诉给他本人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您交在我手上的证明的厚度和分量,忘不了把它递到邮局窗口时候的那种自豪的心情。”

“哦,是吗……?嗯。”

无论话说到哪个份上,博士的反应照旧迟钝得急死人。

莫非过低评价自身所作所为的影响,是见诸所有数学家身上的一种倾向?还是缘自博士特有的本性?数学家肯定也讲功名心,肯定也有希望受到来自与数学无缘的芸芸众生瞩目的那种欲望。正因为如此,数学才能作为一门学科发展至今,所以,归根结底,博士的问题,其症结所在也许可以归结为记忆的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