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三年,在那个芦屋家中度过的大约一年多的时间,是我难以忘怀的。投射在拱形玄关门廊上的剪影,和山野的翠绿融为一体的奶油色外墙,露台栏杆的葡萄花纹,带有装饰玻璃窗的两座塔,这些外观自不必说,从总共十七个房间各自不同的气味和光照,到冰凉的门把手,所有这些景色都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这个家已不见当年的踪影。玄关旁边曾经守护这个家族般枝繁叶茂的两棵铁树,已经枯死而被拔掉了。院子南边的水池也被填埋了。早就转手他人的这片土地已被分割,建成了单调的公寓和化学公司的单身宿舍,居住着陌生的人们。

不过,正是因为当时的家不复存在了,我的回忆已经不会被任何的东西损伤。在我的心中,姨夫的家仍然在那里,家人们——无论是死去的还是年老的,都一如当年地生活着。每当回忆起他们时,便感到他们的声音愈加变得活生生的,笑容无比温暖。

罗莎奶奶依旧坐在她那从德国带来的陪嫁梳妆台前,仔细地擦着美容面霜。姨妈在吸烟室中专注于挑错字。姨夫即便在家里也穿着无可挑剔的衣着,不停地开着玩笑。家里的帮佣米田阿婆和小林阿伯,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快地干着活。宠物妞儿在院子里玩耍。而我的表妹米娜在读书。只要她一走动,别人立刻会知道,因为总是装在她口袋里的火柴盒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火柴盒是她最宝贝的收藏,也是她的护身符。

我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中间轻轻游走,以免打扰到他们。然而必定有人注意到我,仿佛三十年的岁月不曾流逝一般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话:“哟,朋子你在那儿呀。”“是啊。”我这样回答记忆中的人们。

房屋坐落在阪急线芦屋川站的西北方向,沿着芦屋川的支流高座川登上海拔200米左右的山上。建起这座房屋的是姨夫的父亲。姨夫的父亲是饮用水公司的第二代总经理,二十多岁时去柏林大学留学,学习药学。在那里爱上了罗莎,结了婚。回国之后,因销售具有健胃作用的含镭清凉饮料“Fressy”,扩大了公司规模。随着阪急线开通,开始在芦屋修建住宅,并在山脚下买进了1500坪(1)土地,修建起了西班牙式的洋房。这是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昭和二年的事。

洋房的门廊和露台大多以拱形为主,建在东南角的半圆形阳光房,以及橘红色的砖瓦屋顶等等都采用了西班牙特色的建筑风格,与其说豪华,不如说明快而柔和。就连各个角落的装饰品也都是精心挑选的,整体看来与房屋风格十分协调,优雅别致。虽然房屋外观是西班牙式的,但家具、餐具、纺织品等等都是清一色的德国货,这是为了不让罗莎感受到思乡之苦。为了得到最大程度的光照,南侧的院子缓缓地向大海方向倾斜着,视野非常开阔。北侧的马路上来往车辆极少,周围环绕着常绿树,远离了城市的喧嚣。

由于季风被连绵的六甲山屏蔽,这里的冬天也很温暖。夏天从海边吹来令人惬意的阵阵凉风,气候宜人。不知是不是拜其所赐,搬来芦屋没多久,姨夫的父母竟然在结婚十二年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那就是我的姨夫。

姨夫的人生大致沿袭他父亲的轨迹。去德国留学,在改良主打产品清凉饮料的同时,还采用了更简洁的包装,进一步提高了销售额。只有一点父子是不同的,那就是姨夫并没有在德国留学期间爱上女人。姨夫和在工厂的开发部门做研究助理,每天洗烧杯,品尝新产品的姨妈结了婚。

从一开始就在绿色区域芦屋的家里开始了新婚生活的年轻夫妇,没有必要等上十二年才有孩子。非但如此,婚礼七个月之后,男孩子龙一就降生了。

就像是与过于匆忙的第一胎找平衡似的,第二个孩子的诞生相隔了七年的岁月。米娜——给予我很多,却从不要求什么,因身体柔弱而不能出远门,但她的心一直在天涯海角旅行——这个一家人最可爱的小女儿,出生在一九六〇年的冬天。

姨夫带着我走进玄关时,所有的人为了迎接我,都已经齐聚在大厅里。他们比我还要紧张。罗莎奶奶拄着拐杖走近我,露出生硬的微笑。姨妈找不到合适的话对初次见面的外甥女说,有些尴尬。米娜的目光里含有想要看透新来者的严肃。

除了家人,还有两个老人,我猜不出是谁。很快,我便知道了较为年轻的那位老年男人是不住在这里的园艺师小林阿伯,另一位比他岁数大的老年女性是住在家里的帮佣米田阿婆。照料树木的是小林阿伯,做饭的是米田阿婆,所以,我立刻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好了,你先拿着行李去二楼吧。上楼后,对面拐角第二间屋子是你的房间。从冈山寄来的纸箱子已经放在房间里了,没有开封。不要着急,回头按照自己的喜好,慢慢整理好了。米娜,你领着她熟悉一下家里。比如厕所在哪儿,怎么开热水什么的,应该有很多要知道的吧。到了三点钟,要吃茶点。所以请下楼来客厅。今天特别烤制了水果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