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七日。

伊莎贝尔嘴唇苍白,目光低垂。有时候,她依然会把手怜爱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可是那里已经平坦如初,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她上衣的胸口位置依然沾着上次涨奶时的奶渍,最初的那些天,她的乳汁是那样丰富,可是却没有享用的人。她又哭了起来,仿佛那件事就发生在昨天。

她铺好了床,把叠好的睡衣放到枕头下,然后走上悬崖,在那几个墓地旁边坐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最新的那一个,又拔去两个旧十字架周围的杂草,几年过去了,十字架上已经布满盐的结晶,迷迭香丛在海风中顽强地生长着。

婴儿的哭声随着风传来,她本能地看向墓地。恍惚间,她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错误——她最后的那个孩子没有胎死腹中,它依然活着,呼吸着。她从错觉中清醒过来,那哭声却还在继续。然后,她听到汤姆的喊声从灯塔传来——“在海滩上!有条船!”那不是梦,她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和他一起走向那条船。

船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可是汤姆在船头找到了一个正传出哭声的包裹。

“天哪!”他大喊,“我的天哪,伊奇。这是……”

“一个孩子!噢,我的上帝啊!噢,汤姆!汤姆!这里——把孩子给我!”

回到小屋,这孩子完全激发了伊莎贝尔的母性,她本能地知道如何抱孩子,如何让她平静下来,如何安抚她。她舀起温水给孩子洗澡,抚摸着孩子光洁柔嫩的皮肤。她亲吻着每一个小小的指尖,轻柔地为那孩子咬去长长的指甲,这样她才不会抓伤自己。她把孩子的脑袋托在掌心,用她保存得最好的一块真丝手帕为孩子擦去鼻子下结壳的鼻涕和眼睛周围的泪痕。那一刻,她好像融入了另一幅画面,她在给另一个孩子洗澡,面对着另一个孩子的脸,她的动作在那一瞬间停顿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注视着那双眼睛,像是在看上帝的脸。没有面具,没有伪装,全然没有防备。人的生命是如此错综复杂,上帝融合了血液、骨头、皮肤,创造出如此奇妙的杰作。现在,这个小生命找到了她,来到了她的身边,面对着这样的生命,她是如此卑微。要知道,那件事情仅仅过去两个星期……上帝这样的安排绝非偶然。这个孩子是如此脆弱,如果洋流稍稍变换了方向,没有将她安全地送来沉船滩,那她很可能已经像雪花般融入大海了。

她们之间无须言语,孩子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开始信任她。这是另一种语言,两个生命之间的交流。死神之手曾经如此接近这个孩子,而此刻,她仿佛融入了另一个生命,就像两大洋在此汇聚。

一时间,种种情绪充斥在伊莎贝尔的心间。当她的一根手指被那双小手紧紧地抓牢时,她觉得生命是如此神奇;当她看着那如藕节般圆滚滚的小胳膊小腿时,她觉得生命是如此妙趣无穷;当她想到呼吸能够将这周围的空气转化为一个人的血液与灵魂时,她觉得生命是如此令人敬畏。可是,在这些情绪下,却蕴藏着深深的令人绝望的伤痛。

“看,你把我弄哭了呢,我的小乖乖。”伊莎贝尔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你这个小东西,美丽的小东西。”她把孩子从浴盆里举起来,仿佛这是上苍赐予的神圣礼物。她让孩子平躺在柔软的白毛巾上,用毛巾轻拍她的皮肤,吸干她身上的水分,就像在吸去纸上多余的墨水以免它弄脏了纸面——她的动作小心轻柔,像是怕把她弄伤似的。那孩子安静地躺着,由着她给擦爽身粉,换上新尿布。伊莎贝尔毫不犹豫地走进婴儿房,五斗柜里放着各式各样没穿过的婴儿服。她拿出一条上身印着小鸭子的连衣裙,细心地给那孩子穿上。

伊莎贝尔哼着摇篮曲,身体轻快地摇来晃去。她打开那只小手,仔细地看着掌心的纹路:从出生开始,她的命运就已注定,是命运将她带到这里,带到这片海滩上。“噢,我美丽的小东西。”她说。但是那孩子已经疲惫不堪,很快便睡着了,她轻轻浅浅地呼吸着,偶尔会哆嗦一下。伊莎贝尔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给婴儿床铺上床单,然后抖开她用软羊毛编织的毯子。可是她舍不得把孩子放下,似乎有一种超越意识的东西,悄悄地在她体内起了化学作用,激发起了她内心的母性本能,控制着她的感官和行为。可是忽然,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将她拉回现实。她抱着孩子走进厨房,让孩子睡在她的大腿上,然后打开那本婴儿名字的书开始搜寻。

一个灯塔看守人要负责很多事情。他要记录、储存、维护、检查灯站上的每一件物品。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免去检查的步骤。从燃烧室的管子到写日志用的墨水,从橱柜里的扫帚到门边的鞋擦,所有的这些都记录在一个皮面的设备登记簿里——甚至包括岛上的那些绵羊和山羊。未经弗里曼特尔的正式批准,看守人不能丢掉或处理任何东西,如果是很昂贵的东西,还得经过墨尔本方面的批准。灯塔看守人就像是玻璃瓶中的飞蛾一般,就算离得再遥远也无法逃脱监控和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