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5页)

那天乌云密布,晚秋寒意正浓,她的腿上和手臂都起了鸡皮疙瘩。跑步时她全身发热,但一走到她和曲棍球队员合用的更衣室,她就开始浑身发抖,直到冲了个热水澡才舒服一点。此时,她站在哈维先生家外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仅仅是因为冷,也因为恐惧。

男孩们抄近路跑回学校时,她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另一边地下室的窗口。如果被逮到的话,她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她追着一只小猫,看到它冲进两棵松树之间,灰色的小猫跑得非常快,一路冲向哈维先生家,她不假思索就跟着跑过来了。

她从外面向地下室看去,里面一片漆黑。她试着推开窗户,但窗户从里面锁着,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破玻璃。她迅速地在心中盘算,虽然打破玻璃会发出一些声响,但计划进行到这个地步,她不能就此打住。更何况,爸爸正坐在书桌旁盯着时钟等她回家,时间不多了。于是她脱下毛衣绑在脚上,坐下来,用手臂支撑住身体,开始踢玻璃。一下、两下、三下,玻璃终于发出沉闷的破裂声。

她弯着身子爬进去,小心翼翼地沿着墙壁向下移,试图寻找能落脚的地方,在离地面几英尺时,她不得不跳下来,踩在满是玻璃碎片的水泥地上。

地下室看起来很整洁,和我家的地下室大不相同。我家的地下室里堆满了写着“复活节彩蛋和绿草”“圣诞节灯泡/装饰品”的纸箱,爸爸曾为这些放满节庆用品的纸箱做了一个木架,但最后它们还是堆在了地上。

冷风从外面吹进来,灌进她的脖子里,推着她跨过地上闪闪发光的碎玻璃,走向地下室的各个角落。她看到哈维先生的安乐椅和旁边的小桌子,也看到金属架上那个闪烁着数字的大闹钟。我想把琳茜的视线引向天花板上的通道,让她看到通道里的小动物骨头,但我也知道,虽然琳茜画得出苍蝇眼睛的构造,在伯特先生的自然课上也表现得非常出色,但一看到骨头,她一定会以为那是我的遗骨,因此,我还是庆幸她没有发现它们。

虽然我无法现身,无法说话,她也感觉不到我的推拉和指引,但一个人待在地下室里,她依然感觉到了一些什么。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弥漫着某种气息,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站在离窗户只有几英尺的地方,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只能继续前进,不能回头。她拼命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冷静,专心搜寻线索,但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跑在自己前面的塞缪尔,他大概以为跑到终点就会看到她,如果没看到,他会继续跑回学校等她。要是还等不到,他就会起疑心,但他多半以为她正在冲热水澡,于是他也决定去冲个澡,然后再等等看。但是他会等多久呢?她看看通往一楼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她真希望塞缪尔也在这里,安静地跟着她,抹去她的孤独,与她在一起。但她刻意瞒着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举动已经越界,甚至称得上犯法,这点她非常清楚。

如果被逮捕,她会说她需要透透气,所以才会上楼。她一步步爬上楼梯,鞋尖夹带着一些细白的粉末,但她没有注意到。

她扭开门把,走到一楼,从刚才到现在只过了五分钟,她还有四十分钟,最起码她是这么想的。微弱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照进来,室内一片昏暗。她站在和我家布局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再度感到犹豫。忽然间,她听到晚报“啪”的一声摔在门口的台阶上——送报的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门口,丢下报纸之后顺便按了一下车铃。

琳茜告诉自己她已经进到屋里,只要好好找,说不定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只要把东西像奖杯一样拿回家给爸爸,就可以从此摆脱我的阴影。琳茜向来争强好胜,即使我们已经阴阳相隔,她依然想胜过我。她看到大门口深绿与灰色相间的石板地,我家也有同样的石板地,她记得小时候跟在我后面爬,她还是小婴儿,而我刚刚学会了走路。她记得看到我摇摇晃晃、快快乐乐地走进了隔壁房间,特别想自己也能跟上去,也记得我在客厅里嘲笑她,她被刺激得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哈维先生家比我家空旷多了,地上没有地毯,室内感觉更冷。她经过石板地走进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在我家是客厅),房里的松木地面擦得闪闪发光,她的脚步声引起回音,她走到哪里,回音就跟到哪里。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没法不去回想,但每一个都是痛苦的回忆。巴克利骑在我的肩膀上,姐弟俩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我手里拿着闪亮的银星,在妈妈的扶持下,把星星放到圣诞树顶端,她站在一旁观看,忌妒我够得到圣诞树;我从二楼楼梯扶手上滑下来,鼓动她加入;我们姐妹俩吃完晚饭之后,撒着娇哀求爸爸讲笑话;“假日”叫个不停,我们全家跟着它跑。还有,在生日、节庆场合或者放学后,我们被爸妈拉着照相,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笑得脸都僵了。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天鹅绒或是方格连衣裙,手里拿着绒毛兔和上了色的复活节彩蛋,脚上穿着饰有硬扣的黑漆皮鞋。妈妈试图对准焦距,我们尽可能保持微笑,而照片洗出来总是很模糊,我们的瞳孔上也总有明亮的红点。琳茜完好地保存着这些“从前的”照片,但没有一件能真正留住时光——那些我们在家里玩耍或是争抢玩具的时光,那些我们姐妹俩共度的美好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