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死神

死亡是一桩奇怪的事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假装它并不存在,尽管这是生命的最大动机之一。我们其中一些人有足够时间认识死亡,他们得以活得更努力、更执着、更壮烈。有些人却要等到它真正逼近时才意识到它的反义词有多美好。另一些人深受其困扰,在它宣布到来之前就早早地坐进等候室。我们害怕它,但我们更害怕它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对死亡最大的恐惧,在于它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我们独自一人。

人们总是说欧维刻薄。欧维一点都不刻薄,他只是不会嬉皮笑脸罢了。难道这就要送去判刑?欧维可不这么想。但当他不得不亲手埋葬世上唯一理解他的人时,还是会心碎欲裂。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抚平这样的创伤。

时间是一桩奇怪的事情。大多数人只为了未来生活。几天之后,几周之后,或者几年。每个人一生中最恼人的那一刻可能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回忆比展望更多的年龄。当来日无多的时候,必须有别的动力让人活下去。或许是回忆。午后的阳光中牵着某人的手,鲜花绽放的花坛,周日的咖啡馆。或许是孙子孙女。人们为了别人的未来继续生活。索雅离开欧维的时候,他并没有一起死去。他只是不再活着。

悲伤是一桩奇怪的事情。

医护人员不让帕尔瓦娜跟随欧维的担架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帕特里克、吉米、安德斯、阿德里安、米尔莎德和四个护士合力按住她紧握的拳头才拦了下来。当医生劝她想想自己怀有身孕最好还是冷静一下,她把候诊室里的一张木制长凳掀翻在医生脚上。当另一个医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手术室,简短地说“最好准备接受最坏的情况”时,她哭喊着瘫倒在地,像个破碎的瓷瓶,把脸深埋进掌心。

爱是桩奇怪的事情。它来得出其不意。

凌晨三点半,一个护士走出来接她。她拒绝离开候诊室,尽管身边所有人都在劝她。除了帕特里克。他更了解她。但其他人并没有见过她发怒的样子,不知道她不是个任人发号施令的女人,不管有没有怀孕。她的头发一团糟。眼睛血红,眼圈周遭风干的泪水混合着眼影晕成一片。踏进走廊尽头那间小房间的时候,她看上去那么虚弱,一个护士急忙冲上前来,防止这个孕妇在跨过门槛的时候“散架”。帕尔瓦娜撑着门框,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微笑,告诉那个护士她没事。她踏进房间,站了几秒钟。就像是第一次停下来接受今晚发生的一切。

然后她走到床前,眼中又一次挂上泪水,两只手掌一起拍打着欧维的胳膊。

“你个浑蛋!”她不停地喊着,下手越来越重。

“你不许死,明白吗?”她喊道。

欧维的手指疲惫地在手臂下方挪动,帕尔瓦娜用双手握住,把额头搁在他的掌心上,哭了起来。

“你现在最好还是理智一点,女人。”欧维嘶哑地低声道。

她又开始拍他的胳膊。于是他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而当她握着他的手瘫坐在椅子上,棕色的大眼睛混合着悸动、悲伤和惊恐的时候,他举起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鼻孔里插着管子,胸口在毯子下沉重地起伏着。就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漫长的疼痛。话语间,气若游丝:

“你没让那些浑蛋把救护车开进小区吧?”

四十分钟过后,才有护士敢把头伸进病房来一探究竟。又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穿一双塑料拖鞋,在欧维看来显然屁股上插了根棍子,他站到床边,低头看着一张纸。

“帕尔……马?”他嘴里咕嘟着,有些无奈地看看帕尔瓦娜。

“帕尔瓦娜。”她纠正道。

医生好像对名字并不感兴趣。

“这儿写着你是最近亲属关系。”他边说边飞快地先瞥了一眼凳子上这位三十岁的伊朗妇女,再看看床上这个显然非伊朗籍的男人。

两个人都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除了帕尔瓦娜拍拍欧维笑道:“哦!最近亲属关系!”外加欧维嘟囔了一句“闭嘴”,医生只好叹口气,继续说。

“欧维有心脏病……”接着他面无表情又语无轻重地念了一串没有十年医护经验或重度电视剧瘾的人没法理解的词。

帕尔瓦娜满脸惊疑地瞪着医生的时候,他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那神情,就像那些戴眼镜、穿塑料拖鞋、屁股上插根棍子的年轻医生们,在医学院里还没学会那些该死的常识性礼仪,就跑来行医了。

“欧维的心脏太大了……”医生换了个通俗的说法。

帕尔瓦娜又瞪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往欧维身上一阵扫视。然后她又看向医生,就好像在等他双手一摊打着响指说“逗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