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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而脆弱无比。

很多温情,一去不回头。

应璟坐在空荡荡的病房。一飞也在,他在窗边。

沉默。

漫长,又漫长的沉默。

一个小孩,可能是病人家属,在走廊里玩着一个皮球,皮球在地上弹跳,滚了进来。

小孩怯怯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一飞走过去,轻轻一踢。球滚过去,孩子高兴地抱走了。

他的举动,终于打破了病房里漫长的寂静。

应璟小声说: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一飞坐到她身边。

应璟抬头:我该怎么办呢?

一飞知道,应璟和倪楠是大学同学,大一就在一起,彼此是初恋,毕业就结婚,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紧紧扶住了她的肩膀。

应璟把头埋进双手,轻轻问了一句:

难道,真的……就再也见不着了吗?

葬礼上,应璟极力保持自己的冷静,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呼天抢地。

朋友们都带来了鲜花,而不是花圈。她没有放哀乐,放了一首倪楠最喜欢的电影插曲。整个葬礼,就像是一次优雅体面的聚会。他们的亲人、朋友,都来了。好多人,已经多年未见。这样的相聚是残忍的。应璟的父亲也来了,他走到应璟的身边,抱了抱她,说:女儿,你必须接受!

应璟顿时泪如雨下,这句话,是一年前,母亲去世时,她对父亲说过的。

她抬头看着父亲,他比过去更黑更瘦了,头发剪成了时下最流行的短寸,还抹了发蜡,亮晶晶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突然决定开始跑步,一跑,就停不下来,很快减去了30斤体重。瘦下来后,他变得十分臭美,爱上了逛商场,买新衣服、新鞋、昂贵的香水。后来,又跑去美黑,每天去照人工紫外线,现在皮肤又黑又亮,完全变了一个人。

应璟还注意到,父亲身边,跟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正同情地看着她。

他又换女朋友了!她心里想。

虽然她的出现有些不合时宜,但应璟还是对那个女子点了点头。

告别仪式结束以后,应璟站在门口一一送走朋友。

一飞也过来了: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应璟点点头。

应璟父亲带着陌生的年轻女人过来了,对应璟介绍说:女儿,这是好时。

应璟近距离地看这个女人,发现她非常年轻,应该就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年龄,穿格子衬衣和球鞋,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眉清目秀,此刻,仍然在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应璟。

应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应璟父亲,似乎有话要说,又忍了忍,最终还是说了:有个话,也许不该现在说,但是,再不说,就有点晚了……我和好时,要在两周以后,举行婚礼,希望你能来。

应璟心里一惊,她把父亲拉到一边,带点责问的语气:这么快?妈妈走了才一年啊!

场面有些尴尬。

父亲没有和她争辩什么,只留下了一句话,就带着好时离开了:女儿,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爸爸老了,只想及时享受人生。

应璟来不及回应父亲,又来人了。

忙乱之中,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快步走过来,和应璟握了握手。应璟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他的名字,却一无所获。

西服男子递上了名片,说:我是倪先生的律师,倪先生生前有些事情交代给了我,请你在方便的时候,来我办公室一趟。

应璟愣住了。她突然觉得,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倪楠,一下像一个谜团,有好多事她都不知道,比如,他有心脏病,比如,他有律师。

第一个晚上,是困难的。

有一种东西叫习惯。它碎了。

家里还是那样,一样的光线,一样的落地窗,一样的地板,一样的沙发,一样嘀嗒作响的闹钟。但是,一切,都在今夜之后,不一样了。

就连失眠,也不一样。

今夜的失眠,不是失眠。它无从命名。

睡觉,本来是人的本能,这几年却一直困扰着她。

睡不着,最可怕的,不是累,掉头发,脸色不好,焦虑耳鸣,而是时间长了,人会脆弱,会怀疑,怀疑自己所想所做的一切,怀疑经历的每一天,怀疑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因为怀疑而恐慌。生活质量由此变得极差,每天到了黄昏,就开始紧张,担心晚上会睡不着。半夜三更,枕边人在酣睡,自己却要起来清醒地独自面对漫漫长夜。她曾去看过医生。医生让她练习专注。说全世界流行的“数羊”这样的对付失眠的方法其实讲的就是专注。医生的话,就和她时常在书里说的一样,但是做到好难,一不小心就走了神。数着羊,突然之间,注意力到了羊脚下的草原,或者后面的高山上去了。就这样走了神,又把自己拉回来,拉回来了,又走神。最后还是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