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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知道,人究竟能否彻底摆脱扭曲的家庭羁绊,到世界的另一边去生活,远离慢慢被其吞噬的可悲命运?这些羁绊就像长年戴在小狗身上的颈圈,由于主人的漠不关心和疏于照管,逐渐变得越来越紧,最后嵌入皮肉之中不可分离。

家里的境况就像新闻里播报的悲惨故事。除非看到屏幕上闪过的那些照片,否则根本无法想见,他们过得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曾经属于祖父母的那间老农舍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屋里有股很重的霉味,到处都是房顶漏水的印记。顶上的瓦片有好几处都已塌落。厨房里,壁橱几乎都是空的,台面上胡乱堆放着各种懒得扔掉的外带食盒。臭虫、老鼠粪便以及撒落的薯片,遍布于家具后面那些肮脏的角落里。我暗自庆幸自己把“星期五”留在了车上。我可不想让它吃到那种东西。谁都不该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在我最小的妹妹莉莉·克拉瑞特的卧房里,因为电线起火而破裂的那面窗户,如今已经用塑料布和强力胶带补好了。眼下,由于这房间已切断了电源,莉莉·克拉瑞特只好借助一盏油灯来学习高中课业,而她同时还要照顾我的父亲,并且实质上也在帮玛拉·黛安照顾她那四个孩子。

莉莉·克拉瑞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才只有十七岁。家里每个人似乎都觉得这事可喜可贺。科拉尔·瑞贝卡希望她能先读完高中最后一年。玛拉·黛安则觉得那样根本毫无意义。毕竟,她自己的高中就没有毕业。莉莉·克拉瑞特的未婚夫最近满了二十一岁,还找了个帮他叔叔开丙烷运货车的工作。在玛拉·黛安看来,这对小情侣已经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而我的另一个妹妹,甚至已在一家旧货店帮她看好了结婚礼服。

“也许他们愿意先帮她保留那件礼服,直到我们把钱凑齐。”玛拉·黛安在和我说起礼服的事情时埋怨道,“我看你应该是不会出这笔钱的。”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打量着莉莉·克拉瑞特的化学课本和用胶带封住的窗户下面的那张桌上的油灯。床铺就挤在桌子旁边,有只玩具熊歪向一侧,堆在乱糟糟的床单里。看在老天的分上,莉莉·克拉瑞特还只是个孩子。

“我觉得她应该先读完高中。”我勉强挤出几个字。木炭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喉咙,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莉莉·克拉瑞特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孕育出什么梦想呢?不论什么梦想都好。

“你当然这么想了,”玛拉·黛安嘟囔道,“她找了个有份体面工作的好男人,还是个本教会的人。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不会永远死等着她。”

我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凝神盯着她。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我竟然忘了。忘了这个地方,这种生活究竟有多么可怕、多么绝望、多么可悲。离开一段时间之后,这一切记忆都变得渐渐模糊。然后,突然之间,我由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切,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我看了看莉莉·克拉瑞特笔记本上的化学方程式。纸页间夹着一张小测验,可以看见最顶上的部分,标记着九十三分。莉莉·克拉瑞特一直很聪明,可她必须做到超乎寻常的优秀,才能顶住所有压力,同时还把化学学好。

远处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我的注意力透过强力胶带和塑料布交织而成的鲜艳图案,看向了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他们正在院里和猎犬玩耍。

这些孩子,这些可怜的孩子,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

这日子能有什么希望可言? 

“一份精美礼物,倘若从未拆封,无异于是件漂亮的废物。”还是薇尔达·卡尔普的声音。这是她在知道我有五个弟弟妹妹陆续要上学的情况下,鼓励我争取读完高中时所说的话。我只差一点就落入了和莉莉·克拉瑞特同样的境遇。当时有个名叫杰森的男生,他比我早一年毕业,在一家重型设备公司工作,曾对我许下当时的我所期望的美好诺言。

“我可以照顾你,珍妮·贝丝,我还能帮扶你的家庭,就像这个家的儿子会做的那样。”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大男孩,这可怜的人,却还试图揽下我的问题。

我钻进车里,准备离开父亲的房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从前的那些场景。路的那一头,玛拉·黛安和罗伊的拖车房也没比其他地方好到哪儿去。顶上就盖着用旧轮胎压住的塑料薄膜。我去年曾寄给玛拉·黛安三千美元用于给拖车房换上新的屋顶,这笔债务我直到现在都没还完,而如今这里根本没有新屋顶的踪影。

我看着她开着皮卡车咯噔咯噔地往家里驶去,两个孩子坐在后尾厢,两个坐在前座,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到目前为止,我所看到的她与孩子们之间的唯一互动,就是烦躁地冲着他们大吼。同时养育四个不足十二岁的孩子肯定相当棘手。我这个妹妹显然已被这重担给压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