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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办公室的敲门声显得那么遥远,如同山中的回声一般,穿梭在广阔山林里,回荡在幽幽深谷中,从嶙峋的岩石表面轻拂而过,将那声音的源头隐藏在迷雾之中。

有人在转动门把手,我突然反应过来,迅速盖上文件夹,抬头望去,正好看见罗杰把脸探了进来,“邮箱系统崩溃了。十一点半编辑部要开会,准备讨论下周例会的非虚构类策划。我怕你没看到消息,过来告诉你一声。”

“谢谢,我确实没看到。”我的呼吸有些不稳,感觉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怪异感,一点都不像我自己。心脏猛烈撞击我的胸膛,仿佛遭遇某种棘手状况而本能地想要逃跑。我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萨拉,蹲伏在地板底下,害怕被人抓到,害怕会被打。

罗杰狐疑地瞟了瞟我的电脑包,手提电脑至今还收在包里。显然,我这天早晨根本还没看过任何邮件,问道:“怎么这么暗,你刚刚在休息吗?”

“没,看东西太入迷,忘了。”这话说得轻巧。可实际上,我恨不能立马翻开文件夹,把后面的内容一口气读完,看看萨拉究竟有没有摆脱布朗·崔格和猎犬的追捕。

“有好东西?”罗杰把门推开了些,一脚踏进了我的办公室里。

“唉,谁知道呢。”文件夹再次变成了炸药包一般的存在。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滑过去搭在上头,感觉炸弹的嘀嗒声就从我指间传来,嘀嗒、嘀嗒、嘀嗒……“我刚来的时候,顶上的灯怎么也打不开。不过呢,这鹅颈灯的氛围我还蛮喜欢的,有一种特别考究的感觉。”

“你向来喜欢这些复古的东西。”

“和你比起来,我们个个都是老古板。”我转动眼珠,尽量说得比较自然。在罗杰眼里,任何执着于道德、性别或是其他标签的人,都是老古板。我一直挺诧异,乔治·蔚达的老派作风竟没令他感到窒息。我总觉得,乔治·蔚达是个高度克己的人,固守着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业内规矩。不过,我所了解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公众形象。

或许有些别的什么原因,令罗杰在这里感到如鱼得水,不过我可不希望他过得这么舒坦。

他抿嘴一笑以示回应,“米琪的会你可别忘了,她可不喜欢有人缺席她的会议。”

尽管这话出自罗杰之口,我却并不怀疑其真实性。米切尔·李是我们非虚构编辑部的主管,她是个相当务实的女人,对于能力不足或者喜欢偷懒的人,向来是毫不留情。相对的,克里斯·辛格带领的文学编辑部,其氛围就随意得多。他们会一起喝个小酒,碰到场地和主题都不错的新书发布会,就到会场上去转转,有时候,甚至还会一起去度假。他们昨晚邀请我一块儿去玩,不过我没答应。我不想让米琪觉得,我是个骑驴找马的人。现阶段,我得将全部精力集中在当前这个位置。

我再次看向桌上的文件夹,思索着它可能的出处。这内容虽是虚构的,读来却令人感觉十分真实。关于布朗·霍恩·崔格那间小木屋的描述,挂在屋后的猪肉和自制腊肠的种种细节,萨拉的默伦琴血统,还有外祖母这个词,文中用的也是切罗基语Aginisi,都为兰德和萨拉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真实得甚至有些可怕。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不知是因为这故事的主题触动了我某些尘封的记忆,还是作者的叙事口吻或风格,让我想起了我曾听过的某段悠远的旋律。我伸手去够,满以为触手可及,结果却什么也触不着。这份若即若离的感受,连同稿件本身的归属之谜,都在折磨着我。作者姓名不详,没有页眉页脚,信封上的回信地址已被撕毁,邮戳也已经褪色,几乎看不清了,连投稿信也不见了踪影。不过就算曾经有过,应该也早已丢失了。

这份书稿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这些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仿佛是从长满苔藓的岩石背后,以及幽幽的深谷中传来的声音,就像我们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聚在旧谷仓旁玩“狐狸和母鸡”或者“安蒂来了”的游戏时一样—

安蒂,安蒂,她来了……

妹妹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开来,不过她们明朗的笑声,笼上了一层光影交错的迷雾,在愧疚的阴影中渐渐暗淡下去。

我将信封放进办公桌抽屉里,耳边的低语终于停了下来。我已经决定好了。的确,我满可以把它藏在编辑部会议要用的书稿和摘要里,第一个抵达会议室,将它悄悄放回废稿堆,然后平静地走开。即便事后乔治·蔚达注意到它位置不对,也没人知道这事和我有关。

没有人……除了暗中将它放到我桌上的那个人。不过,就算那人真要揭穿我,他又要如何自证清白呢?

指尖划过古旧的黄铜拉手,我开始反思,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傻事。这份书稿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了,它成稿的时候,我还只是个门外汉。如今,它既没出版,也没有被某个作家遗忘在壁橱里,或者叫人当垃圾扔掉。没准,这五十多页就是仅剩的全部书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