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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节点,是我生活出现重大转变的契机。

这念头悄然爬上我的心头,如同人像摄影中的背景一般,不动声色地渐次铺陈开来。远处隐约闪着微光,使我不由得忆起薇尔达·卡尔普曾和我说过的话。要不是因为她,我的人生恐怕早已坠入了某种截然不同的悲惨境地。

多么神奇呀,一个人,几段故事,竟能就此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

“珍妮·贝丝·吉布斯,关键就在于,当人生节点到来之时,勇敢地迎上前去。”我又听见了,她那低哑且带有卡罗来纳口音的声线,裹挟着往日片断,猝然间涌上心头。人世间最可悲的,莫过于与机会失之交臂过后方恍然醒悟。

只可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初来蔚达出版社,首次踏足会议室的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我感觉得到,甚至早在乔治·蔚达推门入座之前,早在他宣布每周例会,即我在蔚达所参加的首次会议正式开始之前,便莫名地有此预感。尽管过去十年间,我曾在曼哈顿里里外外,高高矮矮的大楼间,大大小小的公司里,出席过无数次类似的场合。可我知道,这次会议必定会与以往不同。

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魔力。

乔治·蔚达手抵桌面,缓缓落座,凌厉的视线扫视一圈,宛如一头坚韧的老山羊,四处嗅探着可供咀嚼的食物。他的视线在会议室尽头停留片刻,而后迅速移开,那里堆放着大量陈旧的信封、书稿盒和用橡皮筋捆好的文件。这么一堆奇怪的东西,竟在蔚达出版社众多优势当中脱颖而出,成为这间公司最为人所称道之处。这等怪事,我直到今天才头一次听说。据说,这是整个纽约,甚至整个出版界为数不多现存至今的几个实体“废稿堆”之一。电子通讯的时代里,真正由纸张垒成的废稿堆已逐渐像恐龙一般绝迹。电子文稿体积小,易于管理,且可有效提高工作效率。而且,虚拟数据既不落灰,也不会像乔治·蔚达的那堆“老古董”一样泛黄褪色。

“看吧……这就是废稿堆,”领我参观公司的年轻实习生说完,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这儿几乎就是个旅游景点了。”说完,他又立马凑到我的跟前,“对了,你可千万别当着大老板的面这么说呀,乔治·蔚达可宝贝这东西了。根本不让任何人随意碰它。也没有人敢直接问他,为什么这东西还一直堆在会议室里。大家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默契地对它避而不谈。”

然而,要对废稿堆视而不见却也并非易事。它占据的地盘着实不小,尤其考虑到曼哈顿寸土寸金的现状。其最高处几乎抵到了锡制天花板,然后由上至下呈扇形次第展开,将桌椅挤在会议室剩下那四分之三的空间里。

关于这件事情,我其实早有耳闻。据说,乔治·蔚达(我发现这里所有人都像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从无例外)执意要保留废稿堆,是希望迈进电子出版时代的年轻后辈们能明白两个道理:第一,这些书稿之所以成为废稿被堆积于此,是因为有些人在投稿的时候没有遵守投稿注意事项上的具体要求;第二,能否在出版界搏出一片天地,完全取决于你所翻看的书稿数目。废稿堆如同一个醒目的标识,提醒着我们每个人:你可以出于热爱投身出版业,但若想真的出人头地,就必须甘心为之付出辛劳。想要更上一层楼,发掘出下一本全美畅销书,并且不被别人将这功劳全部抢走,绝不是什么轻易之事。

“和你想的一样吗?”罗杰从邻座凑过来问我,暗指那边的废稿堆。罗杰和我十年前就曾是同事,在一家拥有专属邮区编号的大型出版社里供职。他从普林斯顿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年纪轻轻却聪明能干,是个天生的出版好手,典型的长岛精英。我那时顶着一头深色头发,只会瞪着眼睛犯傻,与其说是迅速成长的纽约客,倒更像电影《矿工的女儿》里的临时演员。

我一边敷衍地点点头,一边密切关注着乔治·蔚达。这是我入职的头一天,我可不想给老板留下爱说闲话,或者有意窥探废稿堆的印象。其实我一直不太确定,罗杰于我究竟是敌是友。然而,这也可能只是出于我的嫉妒。这些年来,我几乎已被定型,只能负责纪实文学与回忆录,罗杰却总能轻松自如地,在纪实文学与虚构小说之间来回切换。

到了三十一岁这个年纪,我渴望接触一些新鲜事物,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提示音,我慌忙把它抓过来,一通乱按想让它立刻安静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所有人的视线都已转向我这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的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里,以高出平常十倍的速度激烈地跳动起来。还没等理智之手能够出现,攥住我的胳膊将我狠狠按下,我已经本能地开始退缩,垂下头去,只想悄无声息地从这里消失。有些习惯真的很难彻底戒除,即便那些使你养成这一习惯的人与事早已经远去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