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鳄鱼的朋友(第2/3页)

派给这孩子的游戏治疗师叫弗兰西斯,一个来自爱尔兰的快活女子,一见面就让我感到温暖。我有时见人就使劲地琢磨他们为什么干现在这种工作,但遇到像弗兰西斯这样的,我可以马上知道答案,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在接待室见我们,然后陪我们上楼到会议室。一进去,我们就看见后墙那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玩具。这孩子径直冲过去,我和他妈妈把他往回拉,总挂在嘴边的“别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别碰”,这个词在超市的每一条过道上都伴随过我们,在一个个朋友家里的墙壁之间都回响过,在候诊室的每一面墙上都跳动过。“别碰”,这个词后面总是跟着想掰开他紧攥着什么东西的小拳头的动作——你就是蠢才会把那东西放在他够得着的地方。年复一年我们越来越善于说“别碰”了;这孩子的妈妈反应比我敏捷很多,但时不时地,我也能在他把一只瓷金鱼吃进嘴之前拦住他。

“没事的,”弗兰西斯说,“让他自己玩,我也好先跟你们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我要和爸爸妈妈说会儿话,”她又对这孩子说,“你随便玩吧,想玩什么玩具都行。”

得到完全的许可对这孩子是件新鲜事。他踉踉跄跄走向玩具,抓起一个鳄鱼布偶。本能般地,他将一只手伸进鳄鱼,上下移动,让它的嘴一张一合,用它去撕咬别的玩具,自己一边呜呜嗡嗡地叫着。弗兰西斯不动声色,只是一直观察他,同时问我和他妈妈一些每个医生在第一次会面都会问我们的老问题。

“怀孕期间有什么并发症吗?”

“出生的时候呢?”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他第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

“走路呢?”

“有家族精神病史吗?”

这孩子自个玩了几分钟,嘴里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其他玩具都已被鳄鱼公仔扫下桌去,那只鲨鱼虽然还“反抗”了一会儿,终究也在末日决战中步了后尘,横尸地板。这孩子抬起头,手上仍牢牢捏着鳄鱼,似乎突然想起我们这三个人也在房里:游戏结束,该把注意力转向大人们了。

在英国,有一个关于谈话节目主持人迈克尔·帕金森的电视片段相当著名。他的节目纵贯20世纪70年代,非常有文化和英国范儿。嘉宾们喝威士忌、抽烟,谈论他们最近一部电影。其中有个叫罗德·豪尔的男人,木偶戏专家,扮演过一只最早叫作“艾缪”的鸸鹋[1]。将罗德·豪尔形容为“古怪”也许就算是最礼貌的。在他象征性的操纵下,这只木偶鸟不停地打断谈话,老想着用非常不绅士的方式咬迈克尔·帕金森的脸。观众都快疯了。

如果你看过那个采访片段,把现场人数减少,再将恶意的“艾缪”替换为巨大的鳄鱼玩偶,你就会清楚我们那次游戏治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至于为何发生,是因为这孩子发现我们在谈论他吗?也许。也可能只是我们在说些让他难以理解的事情时的声音引起的。不论什么原因吧,反正他在我们三人之间死命地上蹿下跳,用那只鳄鱼戳我们的脸想让我们住嘴,或抓住我们的手臂,同时用一只人类的小手从下面抵着鳄鱼的假牙拉扯着我们的皮肤。

“这鳄鱼火气很大啊,”弗兰西斯冷静地说,似乎丝毫没被惊扰,“我想这鳄鱼不喜欢被人冷落,也许爸爸想陪它玩一会儿?”

是啊,爸爸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想干。

于是我撇下弗兰西斯和他妈妈继续谈论我们曲折的经历,自己带这孩子走到玩具桌旁边。他安分了些,我们俩创造出一个游戏:我捡起丢在地上的玩具,他用鳄鱼头咬它们,或又把它们赶下去;我把它们捡回来,又喂给鳄鱼……

我们找弗兰西斯做了四次治疗,每次开始时,那些玩具都摆在桌上,让这孩子随便玩。我逐渐认识到,那些玩具不是随机摆在桌上的,而是被赋予了一种关于秩序的考量;甚至最初对玩具的选择亦有其用意。但这孩子每次都是一样的做法,冲进房间,抓起那只鳄鱼玩偶套在手上,然后开始攻击所有其他玩具,直至它们全都躺到地上。之后他才又将注意力投向大人。

不管他做了什么,弗兰西斯都不会斥责他。相反,她点评他当前的举动,还为之配音。

“鳄鱼今天弄出了很多噪音。他咬了很多人。鳄鱼把那个妇女和那个男孩都甩飞了。现在他在咬恐龙的脖子。鳄鱼还想咬爸爸的胳膊。现在他又来咬弗兰西斯了,他还想咬弗兰西斯的嘴巴。”

然后她开始深入,推测“鳄鱼”的感受和动机。

“我觉得鳄鱼讨厌人们说起咬人的事情。鳄鱼好像对每个人都很恼火,我好奇是什么在让他恼火。鳄鱼觉得没有人理解他,所以有时他就害怕起来,但他又恼火自己会害怕。不过,鳄鱼想跟大家做朋友,他喜欢有朋友。老是生气恼火会非常孤单,但他不知道怎么去交朋友。鳄鱼并不是真喜欢咬人。他希望什么事停下来的时候才咬人,他害怕的时候才咬人,因为想不到话来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他才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