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博尼约  1992年8月30日

让,我已经给你写了上千封信,而每一次我必须用同一个词开头,因为它千真万确:挚爱的。

挚爱的让,我深爱的、遥远的让。

我做了非常愚蠢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我为何离开。现在我非常后悔两件事——离开你,没有说出缘由。

请继续读下去,不要烧了它。我并非因为不想和你在一起而离开你。

我多想和你在一起——远超于面对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让,我快死了,很快——他们预测就在圣诞节前后。

真希望在我离开后你会恨我。

我能看见你正摇着头,我爱的人[1]。但我想做一个爱人应该做的事,而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事事为他好吗?如果你在愤怒之下将我忘记,那很好。你不会悲伤,不会内疚,不会知道我去世的消息。决裂,愤怒,结束——然后继续生活。

但是我错了,那行不通。我不得不告诉你发生在你我身上,以及我们之间的事。那些又美丽又可怕的事,在这封短信上无法说清。当你来到我身边时,我们再详谈。

这就是我对你的请求——让,来找我吧。

我多么害怕死亡。

但我可以等你来后再离开。

我爱你。

曼侬

又及: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没那么深,不想来找我,我会接受。你什么也不欠我,包括同情。

再及:医生不再让我出门了。卢克在等着你来。

佩尔杜先生坐在黑暗中,心力交瘁,满心伤痕。

他的整个胸膛都在收缩。

这不可能。

他每眨一下眼睛都能看见自己,21年前的自己。他僵直地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拒绝打开这封信。

不可能。

她不可能已经……?

她曾背叛过他两次:离他而去算一次,死亡算一次。他曾如此确信这一点。他此后的整个人生都建立在这种确信之上。

他想吐。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是他背叛了她。曼侬无望地等待着他去找她,而她那时已经……

不,拜托,不是这样的。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封信,这些“又及”“再及”——她肯定感觉到他的感情没那么深。就好像让·佩尔杜从未深爱过曼侬,不足以去满足她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她最后的,诚挚的,最热烈的愿望。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羞愧难当。

他看见她写了这封信后一直在等待,一小时接一小时,一周接一周,等待有一辆车停在她的屋外,等待让敲她的门。

夏天过去了,秋天为落叶染上薄霜,冬天扫尽枝头树叶。然而,他还是没来。

他用手扇自己耳光,多希望能早一点儿打醒自己。

可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佩尔杜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折起这张易碎的信纸,不可思议的是,信上还保留着她的香味。他把信放入信封,然后阴冷、专注地扣好衬衫纽扣,伸手摸索他的鞋。他对着漆黑的窗玻璃,整理好自己的头发。

从窗口跳下去,你这个恶毒的傻瓜。这样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当他抬起头时,看见凯瑟琳倚在门框上。

“我是她的……”他说,示意那封信,“她是我的……”他找不到那个词,“但事情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那个词是什么呢?

“真爱?”过了一会儿凯瑟琳问。

他点点头。

对,就是这个词。

“那很好。”

“太迟了。”他说。

迟到摧毁了一切。迟到摧毁了我。

“她好像已经……”

说吧。

“……因为爱我而离开了我。是的,因为爱我,离开了我。”

“你们会再见面吗?”凯瑟琳问。

“不会,她已经死了,曼侬已经去世很久了,但这么多年来我拒绝接受它。”

他闭上眼,以免看到凯瑟琳,以免看到自己正在怎样伤害着她。

“我爱她。我太爱她,以至当她离开后,我了无生趣。她死了,而我自顾自想的只是她对我多不好。我是个蠢货。请原谅我,凯瑟琳,我现在还是个蠢货。我甚至没办法说清楚这件事。在我继续伤害你之前,我应该离开,对吗?”

“你当然可以走,但你并没有伤害我。这就是人生,而且我们也不再是14岁的孩子了。没有人可以去爱的时候,我们会变得古怪;而新感情到来时,旧感情总是在一段时间内挥之不去。人就是这样。”凯瑟琳轻语,平静而从容。

她盯着那张引发了一切的餐桌。

“我希望我丈夫也是因为爱我才离开我的,那是离开的最好方式。”

佩尔杜走向凯瑟琳,全身僵硬。他笨拙地拥抱她,即使那拥抱的感觉极为怪异。

[1]原文为法语。——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