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之后)

“玛雅,你到底去哪儿了?”她听到丈夫上楼时粗重的呼吸声。玛雅扔下笔,又把信读了一遍,这才将信夹到书里带上床:

有时候,我会把你的事,大声地讲给我自己听,或者打成文字。我把这些事写下来,盯着看,想试着安放这些文字,还原成它们在我脑海中的样子。我试着去想象一个恨你的世界,试着去看自己能否放手任你前行。关键不在于人们该不该眷念自己的骨肉,错的是爱孩子的方式、出发点和时机。成千上亿迥然不同的人爱与被爱,没有人关注他们的动机和能力。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生气,但我并不会因此而放下对你的爱,意识到这一点令我更加生气。我会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你做的任何事,你正在做的事,你的样子,而爱你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会为你辩解,只要我知道你还能好好地活着。

妈妈

她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上,听着丈夫踩在最上面一级楼梯上的吱嘎声。她放下书,书封面的边儿已经发毛变软,封底也脱落了。她坐直身子,背抵着床头板,手里紧紧抓着埃莉的一件吊带背心。女儿动身去佛罗里达时没有带走的寥寥几样东西里,就有这件背心。

是玛雅让她走的。

玛雅再一次摩挲着书脊,这时她丈夫斯蒂芬闯进埃莉的卧室。她在这儿一个人待着,等着他来。可当看到他时,她还是惊了一下。她把书轻轻塞到埃莉的羽绒被下面,那封信妥妥地夹在书里,她抬起头来看他。

斯蒂芬戴着一副宽边圆眼镜,穿着大衣和黑色羊毛裤子。他瘦瘦的,脸色苍白,皱纹已爬上了嘴巴和眼睛周围,原本铁灰色的头发染上了点点浅灰。他精神甚好,气度不凡;他是个哲学教授,著述颇多,又是系主任。即使到如今,他也算是她认识的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本在后面跟着爸爸走了进来。他的黑发剃得短短的、贴着头皮。玛雅已经感觉到,本有些大男孩儿的模样了。他比爸爸还要高出五英寸,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她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她在这个世界里的最爱。

“妈妈。”本唤了一声,好像是他发现了妈妈的行踪。

这是一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想求他别走,靠近她,和她待在一起;她又想悄悄和他说,必须和她保持一点儿距离,他才不会被那浓浓的母爱毁掉。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丈夫问她。

几个小时?几年?

大多数夜晚,她都会在这里度过。入睡时,她和斯蒂芬一起上床,可是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这张床上——常常是躺在盖被上面,裹着斯蒂芬多年前给她的那条大羊毛毯子——她总是搞不清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跑到这里来的。

儿子的眼神在回避她。

“玛雅,我们出去吧,”斯蒂芬说,“吃点好吃的。”

玛雅把女儿背心的细肩带紧紧地缠在食指上,直到指尖发白。

“穿你的大衣去。”斯蒂芬对本说。本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他的眼睛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鼻子和嘴巴既像爸爸,又像妈妈。运动套衫的袖子很长,遮住了他的大拇指,一直盖到四指关节处;玛雅盯着本的袖口看,直到他走出了房间。

“玛雅。”本刚走开,斯蒂芬就开口说话了。丈夫叫她名字的时候往往大有深意。这一次,他声音低沉有力,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仿佛在责怪她,说她的做法引得他想要呐喊。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呐喊的冲动。他保持着理智和坚定,可他越是这样,就越让玛雅受伤。

“你不能再这样了,玛雅。”

“不能怎样了?”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就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她一问无聊问题,斯蒂芬就用这种眼神看她。

“玛雅,别这样了。”斯蒂芬向她展开了双臂,“整夜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睡觉。你都吓坏本了。”

玛雅多么希望自己能像别人那样,站在床上、冲他大喊大叫。令她不解的是,她的愤怒总是以悲伤的形式呈现,而她这种女性总会被灌输如此的论调——哭泣比尖叫更好、更有成效。

“我尽力而为。”她声音坚决,希望丈夫可以敏锐地觉察到她内心的愤怒。

“就是别那样对本了。”斯蒂芬说。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光脚,然后把埃莉的吊带背心叠了起来,放在床上,站在那里;她把羽绒被盖回去,被子底下的书撑出了一个鼓包,她没有管它。她从丈夫身边走过,进了他们自己的房间,穿上了牛仔裤和短袜——她的壁橱前有一大摞叠好的换洗衣服。她真不知道是谁去洗、又是谁叠好了她的衣服——一件长袖衬衫和一件超大码的开司米高领毛衣。所有她拥有的东西,刚开始都很小巧,如今都变大了。现在她散开自己的黑色长发,又扎起来,高高地、紧紧地扎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