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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亚穿上了她那条印度风情的酒红色绝美长裙,长及脚踝,上面缀满了细小的圆形亮片,那是在古董店淘到的,还搭配了两个巨大的银耳坠。我穿着随手拿出来的已经褪色的玫红色棉质长裤,旧的黑色丝质衬衫,上面缀有绿色的小圆点,一双拖鞋和一只原来属于母亲的旧手镯。这只手镯我时而非常喜爱,时而却感觉像沉重的手铐。艾丽莎穿得好像要去跳萨尔萨舞。而乌尔苏拉则穿着一件勒得紧紧的衬衣,黄底银色的棕榈图案,搭配一条明显小了两号的淡紫色牛仔裤。我们像一群小丑。幸运的是,穿着长袖运动衣、长短裤和拖鞋的孩子们,为我们注入了一丝夏季气息。

卡罗琳娜和佩普有一栋小小的公寓,就在我们家后面,是度假公寓楼的一部分,也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有着涂得很厚的白色水泥墙,红色的木质楼梯,长长的走廊,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以望见镇子和海湾。我童年时,这些公寓曾是嬉皮士公社,被来自全世界形形色色的人占领。我还记得每天晚上都听着那群有趣的过客的音乐声、笑声和叫喊声入睡,而每当夏天结束,他们就纷纷回到荷兰、美国或者德国。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具有异域风情、最令人向往的群体。随着我渐渐长大,嬉皮士们渐渐老去,这些公寓又住满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摩登、富有而令人尊敬的人。但是我们这些人有幸透过童年大门完全合上前的缝隙隐约看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神的尾巴:性自由、纯粹的自由、享乐的欲望、年轻人的勇敢和无限可能。我们并未得以从那个年代全身而退。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从未到达即已失去的天堂。

佩普和乌戈正在准备晚餐,一副夏日夜晚的休闲装扮:都穿着干净的牛仔裤,佩普身穿一件完美褪色而老旧的衬衣,乌戈穿一件闪闪发亮的白衬衫,卷着袖子。他们晒黑了。乌戈经常慢跑,总是戴着线编的手环,身上有一点淡淡的广藿香和香草的味道,似乎是开公司的。佩普是摄影师,光头,嗓音深沉,又高又瘦,敏感、持重而风趣。显而易见,他们的友情久远深厚,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逸事,互相捉弄,称呼对方为“我的朋友”。没有嫌隙,没有疑虑,每周都会见面一起踢球,一起喝啤酒。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忌妒男性之间的友谊,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相比女人们的友情,那像是一条更加平坦而简单的路。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永远的恋人,磕磕碰碰、紧张却又激情四射,而他们之间总是更像相处和睦的夫妻,也许没有澎湃的感情,但也没有大的起伏。

“你们饿吗?”佩普问孩子们。

“饿死啦!”索菲亚一边回答,一边扑向食物。

大家在花园里的餐桌边坐下。乌戈打开酒瓶,微笑着坐到我身边。

“你今天真美。”他对我说。

“可是今天早上尼克说我的脸像猫粮。孩子们是不说谎的。”

“那只是一个城市童话。孩子们跟大人一样说谎。”

“你说得有道理。我一直在说谎,而且这还不是我最大的缺点之一。”

我们俩都笑了。他说我们应该找一天手拉手去共进晚餐,而我试图说服他,我这个人很糟糕,不值得他邀请。男人的勾引技巧在于故意列举自己的缺点(比如我是个浑蛋,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而这种伎俩往往很有效——因为证明了这一点我感到暗自好笑,同时一边吃饭,一边玩着手机。现在不会再发生每天都找不到手机的事情了。在你生病期间以及去世的时候,手机成了恶魔,是传递你痛苦和焦虑的信使。你总是凌晨打电话要我去你家,就为了告诉我你害怕,并说帮佣的女孩想要杀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的。在最后几个月中,我数不清你换了多少看护人,但至少我已经成了面试保姆的专家,她们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你超过两天。你一分钟都不让她们睡觉,从她们那里偷药,家里地上、你的床单上、纸堆里、书页中,到处都是散落的药丸,我甚至开始为狗的健康担忧。你一天要辞退她们两三次,到最后,还打了一个人的耳光。这种荒唐言行的主角居然是你,这真令人难过。在往昔的风光岁月,如果有人提起某个认识的人是这样的,我们一定会笑死——我们对抗不幸和渺小的武器几乎永远是哈哈大笑。疾病、疼痛(有些医生认为疼痛是你编造出来的),把你变成了一个自私的魔鬼。当我告诉你,我不能在凌晨四点把两个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时,你勃然大怒并挂掉了电话。在最后几个月中,我们之间的大部分谈话都以你摔电话告终。每次手机一响,看到是你的电话,我就心里一紧。最后我会断线,会忘记充电,会把它落在任何地方,故意找不到。每次按下接听键,我都会默默祈求,今天你给我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我你爱我,你为遗弃了我而难过,可是每次你都是为了谈钱,并指责我抛弃了你。我真的尽力了。有时候我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但有时候没有,我没有那么善良,来直面悲惨生活。我难过的是,也许你处在我的位置会比我做得更好。在好多年中,你总说不爱你的母亲,因为她不是一个好人,而且从未爱过你。只有到最后,你才改变了这个想法。在医院的最后那几天,你好几次喊我“妈妈”。外婆的去世高贵而悄然,优雅而无畏,跟她的身份和性格相符。但你的去世却是一出闹剧。没有人告诉过我,在母亲离世之前我得成为她的母亲。而且,妈妈,说实话,你作为女儿也并不让我满意:你完全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女儿。但是当桑迪重新出现,手机又恢复了顽皮的性格。我们总是在等待会发生什么,而可能发生的事情几乎总是比正在发生的事情更令人激动。我喜欢性爱,因为它将我定格在当下。你的去世也一样。桑迪却不是。桑迪就像手机。我一直等待着永远不曾到来的美好事物会降临。我认识他时,他已经跟妻子分居了,因为她与他的一个朋友坠入了爱河。但是那段感情无疾而终,而桑迪,一个好男人,又回到了她身边,准备好为她疗伤,并重新创建一段感情。虽然这种感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用舒适、陪伴和儿女替代了性、好奇和爱慕。而我们的关系,在刚刚两个月以后就已经岌岌可危——绝大部分的爱情,要么只持续两个月,要么就持续一生——却又带着不可思议、不可企及的神秘光辉复生了。我们双方都接受了这一点:我是因为在这几个月中没有找到比他更让我喜欢的男人,而他则是因为很快就发现他跟妻子再次回到了当初重归于好的起点——一本书结束前的最后一页。在爱情故事里,谁都没有回头路可走,恋爱永远只是一条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