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长安(第2/2页)

那时,灞水两岸寒鸦麇集,枯树和宫墙在晨曦中沉睡。远处的终南山巅,经年的积雪尚未融化。在沿岸的沙堤上我与他相见。他称我才人。他看我的眼神,从始至终,都不曾热烈过。唯有我,像个纯真的孩子,想拥有住爱情。太史令。我记得初次与您相见时,我14岁。瞬间年华就已远去。一切亦物是人非。可是,我一直记得您的样子。有些事情,记住未必好。该忘终归要忘掉。才人比我更清楚。他始终都不看我。我记得那天宫外一直在下雨。无人知,我内心又是如何地翻涌。入宫时,我便明白,忘掉前缘,该忘的和不该忘的,统统忘掉。只能想这大明宫的片土片墙,和当今的皇上。可是,六年后,我却要与你再相见。我们,为什么要相遇。太史令,我只有一个请求。权当我爱您一场的了结。什么。我对着遥远的并州方向,跪了下去。我知,从此,母亲不会再原谅我。因为,我终于还是为了一个男人,让她失望。我对太史令清楚地请求:找一个借口,我不想令皇上再宠幸。你总是有办法的。我想看看,自己在权力和爱情面前,是否会选择后者。你要帮我。很久很久后,他终于点头。微笑。你要想清楚,以后的岁月,会是何等孤寂,因为你的爱情注定不会有结果。从那之后,民间便有谣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没有人知道,这便是我与李淳风之间的秘密。果不其然,我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宠幸。李世民看我的眼神里,有打量,惊奇,绝没有了当初的欣喜。那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距离上次与李淳风的相遇,已经再三年。我在后宫中,唯一的期待便是想念。母亲说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徒。我想纠正她的观点。若是有了痴情的女子,便必能感动薄情郎。如果某一天,李淳风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爱过我。这一生,便没了遗憾。我便可以无所留恋地死在长安城。

事实却像窗外的枯枝,令我堆积了三年多的幻想,一夕之间破灭成碎叶。我问了他一个愚蠢的问题。我说,你会不会带我走。不会。他答得干脆利落。我小声地,带着乞求地口吻,哪怕是天涯海角,我亦无怨。我已经为你做了很多事。请你别令我晚节不保。我是大唐的忠臣,永远都是。那么,我说,你有没有爱过我。没有。从来就没有?没有。够了。我以为自己不会流泪。可是,那些眼泪,像大海里的水,潮湿。冰凉。顺着皮肤流到衣服,黄土大地上。我在他转身而去的时候,想起了母亲的话。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徒。没错。我却领悟得太晚。太史令,您不是想当大唐的忠臣吗?我会让您如愿的。我说。我想了整个晚上,终于想通一件事情。那便是权力。我选了一个老实的男人,来作为踏上权力的台阶。

我总是在铜镜中,看自己不再年轻的容颜,想起李淳风,他不该,如此对我。纵多的恨,皆缘于爱。那么,我曾经拥有爱情吗。母亲。那些枯索的岁月中,我时常遥望远处宏伟的大明宫墙,那片宫庭内的某块大地上,会不会站着一个叫李淳风的男人。他青衫长袖,浓眉大眼。他仰头的姿势,灼烈得无法注视。他从来只叫我才人。李治把一切朝廷大事交由我处理。每有驳论我的奏折,我便神鬼不知地压下来,然后将那些上折的大臣或贬往外地,或明升暗调。在这些奏折里,唯有李淳风,我一直将他留在长安城。纵使他在奏折里如何地指责我。比如侍先帝奉高宗,比如那首民间谣传。他在奏折里请皇上赐我一死。以绝后患。那一整个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因为不相信,这个我想念那么久的男人,他会写下这样的奏折。我像是一夕间老了许多那样。我发誓那天的眼泪,是我一生中,最酣畅淋漓的。因注定是失去。便没了牵挂。我以高宗皇帝的名义,用一壶毒酒,赐太史令在终南山自尽。回来禀报的太监,高兴地向我描述他临死前种种。他说,太史令一直睁着眼,似是死不瞑目。不相信皇帝会赐他死。我背转身,向着终南山的方向,说,当然。他是一个忠臣。而他的错误也在于他是一个忠臣。太监无语。我无力地瘫软在台阶上。我终于,用手中的权力,否定了自己的爱情。许多年以后,我又用这种权力,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皇子们,一个个,逼到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人都赐以毒酒。所以,当我老了的时候,每个被我赠以酒的人,便都是诚惶诚恐,怕一杯饮后,便是又一个世界。又有谁知道,我不过想用这种方式,来记住一种容颜。来维护手中的权力。我登上了皇帝的宝座。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我迁都洛阳。大臣们皆以为他们新任的皇,是想以此,来区分一个朝代。只有我,明白,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想埋葬在这长安城中,发生过的事和人。他们是我想起来,便头疼的影子。那年的长安,便是我喝酒时,听到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夜夜难眠。便是我亲笔写下赐太史令自尽时,满手的眼泪。撕心裂肺。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人,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令我愁肠断肝地去想,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