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有故事而不世故的人

这辈子我敬服的人很多,先贤大哲,美人枭雄,可就身边的亲朋而言,让我真心钦佩的却是我的小舅。

我小舅只比我大十来岁。那会儿我七八岁,正处在讨人嫌的少儿生长期,顽劣异常,全家人都拿不住我,唯独就怕我小舅的一声吆喝!我小舅那时十七八岁,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常常被人叫去打群架。虽然他嘴里的故事一直都是自己如何威猛,以一当十地打得别人满地找牙,可大多时候,我看到的他,都是被揍得稀软像食堂里红烧茄子的模样。

印象深刻的一次,有回半夜小舅跑到我家来找我娘要钱,灰头土脸,顶着一脑袋“红包”,开口就是:“姐姐,我把人家开瓢了,要赔医药费,能给凑五十块钱不?”

那会儿的小舅,烫一个黑色大丽花式的卷发头,穿着水洗布的喇叭裤,每每被人揍回来,就靠在小院的影壁墙角,把烟屁股嘬得“嗞嗞”作响。他闷声不响地戳在那里,没人搭理他,他也不搭理人。直到看我经过,他冷不丁地冲过来,一把举起我,扔到半空,再接住,旋即又抛上去,身姿峻拔好似做广播体操,大嘴咧着,就像奔驰在希望的原野上。

又过了几年,小舅恋爱了。那姑娘生得“钟楚红”一般的好看,小舅每天乐得心花怒放,渐渐少了去凑份子砍人的兴趣。“钟楚红”起初对小舅并不感冒,小舅不急不躁,每天骑着大摩托带“钟楚红”到各地兜风或赶场子跳迪斯科。也许是日久生情,“钟楚红”后来说,那种黑色大波浪式的卷发,在摩托车后座上看起来,就像康河里招摇的水草,像挥起的衣袖,像一团就要下雨的云彩。

终于捱到了谈婚论嫁的日子,“钟楚红”瞒着小舅到街边找算命先生卜了一卦。先生说,你这未来的夫婿生性狂莽,将来一定是进监狱的材料。“钟楚红”含泪奔离,找小舅来分手。小舅淡定异常,问明是哪里的算命先生后,冷笑三声,说:“这货我听说过,分明就是要骗你钱财,不信你明天再去找他问问!”

当天下午,小舅找了兄弟,把那算命先生一顿恶揍,揍到“夕阳西下”,揍得那厮“断肠人在天涯”!“钟楚红”隔天去找算命先生理论,果然印证了那货就是“骗钱走人”的材料。婚礼如期进行,“智勇双全”的小舅也终于成就了属于自己的“小桥流水人家”。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小舅从国营企业离职,学人家下海经商。由于小舅做生意好结交朋友,没有商人的精明算计,几年下来,生意经营惨淡,只赔不赚。他又没什么学历和技术,只能从最基本的练摊开始。“钟楚红”陆续生下我的表妹和表弟,养孩子又要用钱,小舅心急之下,看到合适的生意,只要觉得有油水,就要插上一鼻子。

据我不完全统计,小舅那会儿卖过牛仔裤、中老年服饰和各色小饰品,捣腾过化妆品,开过洗车行,挖过砂石料,烤过羊肉串,卖过冰啤酒,拍过婚庆录像,整过台球厅,教过霹雳舞,办过小卖部,当过小导游,走过三关六码头,会过狐朋和狗友⋯⋯

因为胆大和勤奋,陆陆续续地,小舅总算赚到了点儿钱。人开始在生意上变得精明起来,可是对家人和朋友却极为慷慨,每年都给小字辈们很多的压岁钱。

我考上大学那会儿,临行前,小舅特意赶来塞给我一把钱,他说:“需要花钱就找你小舅要。一定好好学习,别学小舅没文化,一辈子就能捣腾小本生意。”但凡我寒暑假回家,小舅又一定让“钟楚红”舅妈拉着我去买衣服,那会儿耐克阿迪还很时髦,舅妈不惜砸重金把我包装成一个运动土豪。

小舅说:“泡姑娘,总得有身好行头!”

可是我知道,小舅那会儿其实并不富裕,自己的日子过得紧巴,但是只要亲朋好友一张口,他立马第一时间捧着滚热的钞票出现。

跃入二十一世纪,做小本生意的小舅,遇到他生命里的贵人。

据说那人是某个炼油公司的老板,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小舅。

老板说:“你还记得我不?一九八几年,我那会儿落难,你借给我一百块钱。”

小舅说:“没事,没事,我早不记得啦!”

老板说:“现在兄弟我混好啦,想请你好好喝一顿啊!”

小舅说:“没事,没事,不喝啦,我老早戒酒了。”

老板说:“这么多年,你从未想过找我讨过一分债啊!”

小舅说:“没事,没事,小意思啦。”

老板说:“哎呀,你这人,说好我请你的,啥时候你抢着把账先结啦?”

小舅说:“没事,没事,你远道是客,我该尽尽地主之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