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脚踩的地狱只是天堂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终将是时间的灰烬(第2/2页)

浩子开始慢悠悠地跟我讲如何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里陪伴母亲。这完全不是他在我脑海中的一贯印象,他很淡定,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他很冷静,抽丝剥茧不带一丝火气地告诉我:他如何烧菜做饭,一勺一勺喂母亲吃;他如何洗衣拖地,一点儿一点儿地给母亲擦洗身体。他如何自学按摩,让母亲舒服一点儿,又如何在母亲小睡的间隙,疯疯癫癫地冲回家看望父亲。

因为是癌症晚期,医院不建议进行手术切除。

父亲很漠然,很犹豫。父亲跟他说,做不做手术的事情,由你来定,我已经无法承受了。

浩子听完父亲的话,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指着镜子中的自己一遍一遍地骂,我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下不了决心?日子为什么会这么难?

然后他用头撞墙,大嘴巴抽自己。

然后,他推开窗户,瞪着楼底,掂量着是不是要一把结束这苦难的日子。

然后的然后,他在卫生间了清洗了哭红的眼睛,攒着一张笑盈盈的脸,上了发条似的继续烧菜做饭,继续洗衣擦地。

“最后,还是瘦成了一把干柴。”浩子说,“妈妈走得很安静。”

“追悼会的那一天,想不到医院来了很多人。病友、护士,还有特意请假赶来的主治医生,他们说,没见过我这么孝顺的男人,他们越说,我哭得越厉害。我哭得丧心病狂,很多人都拉不住,索性跟我一起哭起来。”浩子说。

我和浩子坐在江东区新河路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午夜一点半,咖啡馆准备歇业打烊。灯光幽暗而昏黄,远远地,服务员开始收拾擦地,我们两个忽然抱头痛哭。

宁波的秋夜很安详,江风穿过法桐的叶子,哗啦啦的像要揉碎这个晚上。

浩子说:“别哭了,咱俩加起来快有三米八了吧?”

我说:“是啊,咱们两个大爷们儿,别再把人家吓着。”

我们从咖啡走出来,沿着江边溜达,我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浩子说:“接下来,我要找个好姑娘结婚。我的条件不高,就是有一样,要容得下我爸。结婚以后我要我爸跟我们一块住。”

浩子终于搭乘一辆出租车,消失在秋夜的尽头。临走时,他问:“你还记得毕业前,咱们打全校‘三人制’(篮球)的时候,被三个两米多的大个儿打得像狗一样吗?”

我说:“记得,你不是扔进了人生第一个三分球,然后咱们压哨逆转了吗?”

浩子说:“是啊!扔之前,我就傻乎乎地想,快点儿结束吧!”

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诗:“你脚踩的地狱只是天堂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终将是时间的灰烬”。浩子的生活正好印证了前一句,而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记录下来。我想,等到时间化为灰烬,还会有人们在唇角挂记着这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