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海蒂的出走(第3/14页)

他怀念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令人无法抗拒的海蒂——有一点顽固,有点不可靠近,生起气来腿上像装了弹簧,眼里有一道光。她骨子里的愤怒让她不断前行,跟劳伦斯一样。她也有另一面,她渴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这点他们两人是一样的。在海蒂怀孕的几个月前,劳伦斯把海蒂带到纽约。为了这场旅行,她编造了不少谎话——海蒂告诉奥古斯特和姐姐玛丽恩,说她去一个白人的宴会上当厨师,她得在那里过夜,请玛丽恩帮忙照看她的孩子们。劳伦斯没想到海蒂会感到愧疚,她的愧疚使他们整个旅途蒙上了一层阴影,也给纽约这座城市蒙上了阴影——抑或是劳伦斯自己这样猜想的。直到第二天他们又飞回了费城。他们驱车驶出隧道时,海蒂转身看这座城市最后一眼,城墙在落日的余光里闪着金光,然后她在座位上坐好。“好吧,这些都离去了。”她说。纽约街道上有些对她而言特别熟悉的东西,她说,她感觉自己属于那里。劳伦斯明白,在他的生命中,似乎每做一个决定便意味着失去另一个。他所有那些不能够做的事一下在心头杂糅在一起,它们会无时无刻涌上来,每每这时,他便后悔万分。他把车停在路肩,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就是颗跳动的心脏。

劳伦斯现在却认不得这个遥远、心神错乱的女人了。

“你现在表现得好像你的整个人生都是长长的一月份的下午。”劳伦斯说,“所有的树木都是枯萎的,藤蔓上也没有开出任何花朵。”

“光我的脑子空想是不会有什么好的未来的。”

“会有的,总会有的,海蒂。肯定会的。”

他现在对她是有责任的。她也许,他想,至少试着更……嗯,毕竟,他们在那一天,那一刻,决定要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劳伦斯需要她的顽固,需要她的决心,以支撑他自己的决心。他对自己的要求不只停留在他的魅力、他的性,他的笑,和他的宽容上,他要比奥古斯特好。

那个废物。奥古斯特总是到夜总会里去。有一次劳伦斯在一个晚餐俱乐部看见他,所有高贵的黑人都去那儿。奥古斯特在赴约,他穿戴整洁,打扮得跟在费城市场一样,而此时海蒂正在韦恩大街的家里刷碗。奥古斯特本可以找份体面的工作,可他却完全因为懒惰而选择当临时工凑合过日子。一个男人应当有责任感,劳伦斯便有责任感。不管怎么说,他自食其力。他有了这辆别克车了,不是吗?是他自己挣来的。还在体面的小区有一栋房子。他和前妻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天天让她穿漂亮衣服,现在离了还是让她穿着。他每周见一次女儿——从来不会失约,除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不,是特别无法避免的事。女儿的身体很健康,什么也不缺。需要他负责任的地方有很多。也许他赚钱的方式大多数人都不认可,可他从来没缺过钱。

“你得从小事里边发现快乐,亲爱的。你看——烟花!”

一朵金色的玫瑰花盛开在树冠之上,在公路上空绽放开来,如光焰四射的孔雀屏。“那不就是生活中的美丽吗?”他说,“我们肯定离巴尔的摩不远了。”

海蒂对头顶的烟花没有兴趣,她眼皮也不抬。

“嘿。”劳伦斯过了一会儿,说,“你晚上扎头发吗?”

“什么?”

“头发。你晚上会扎起来,用头巾绑住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我只是……我想我只是忽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

“哎,劳伦斯。”海蒂说。她的嗓音有些颤抖。停了很久以后,她说:“我绑在下边。”

他们对对方的习惯了解得有多少啊。劳伦斯想到海蒂刷牙,然后脱下紧身衣,卷起头发的画面,他有些担忧。他为他们租了几间不错的公寓房。房东女士亲自钩了几块地毯,窗户也擦得明亮,干净得就跟你的手能直接穿过去似的。不过厕所在大厅。要是海蒂夜里起来上厕所还得走出他们的房间,有点别扭。早上起来,她也许会为自己的口气而尴尬,或许也不爱闻他的口气。露丝有可能哭一个晚上,海蒂会因此而生气,或者劳伦斯也会生气。万一要是他先进了厕所,接着她又进来洗脸怎么办,她要是闻见他的臭味怎么办?他们的气味、声音、习惯都得赤裸裸地展现在对方面前。劳伦斯叹了口气,我是个笨蛋,我已经结婚十年了!这些亲密的事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完全不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