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四十三(第2/2页)

“那些事全都了结了,”她说。“现在我被判服苦役。”

她在说出这个可怕的词的时候,嘴唇都在哆嗦。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无罪的,”涅赫柳多夫说。

“我当然没罪。我怎么会是贼或强盗?我们这里的人说,事情全靠律师,”她继续说。“她们说,得上诉。不过,据说得花很多钱……”

“对,一定得上诉,”涅赫柳多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

“别舍不得钱,请好律师,”她说。

“只要办得到,我都要做。”

一阵沉默。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

“我想求您……给点钱,要是能够。不多……十卢布,用不着更多,”她突然说。

“行,行,”涅赫柳多夫难为情地说,同时掏出钱夹。

她朝正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副典狱长匆匆瞟了一眼。

“别当着他的面给,等他走开给,要不会被没收的。

”副典狱长刚转过身去,涅赫柳多夫便掏出钱夹,可是还没来得及将十卢布的纸币递给她,副典狱长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俩。涅赫柳多夫就把钱攥在手心。

“这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女人,”他寻思道,望着这张曾经那么可爱、现在却已被玷污的臃肿的脸。她那双斜视的黑眼睛闪着不正经的光,注视着副典狱长和攥着纸币的那只手。他心中有一刻动摇了。

昨天夜里说过话的那个诱惑者又在涅赫柳多夫心中说话了,像以往一样,它千方百计诱使他不去考虑应该做什么,而只考虑他的行动会有什么结果,怎么做才有利。

“你对这个女人毫无办法,”这个声音说,“你只是往自己脖子上挂石头,这块石头会使你淹死,妨碍你成为对别人有益的人。给她钱,把手头所有的钱都给她,然后和她分手,从此一刀两断,岂不更好?”他暗自想道。

可是他立即就感觉到,现在,就是在此刻,他的灵魂发生着某种重大的变化,他的内心活动此刻仿佛处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任何微小的努力都可能使天平向这边或那边倾斜。于是他就作了这种努力,召唤他昨天感觉到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上帝,那个上帝立即在他心中作出响应。他决定现在把一切都对她说。

“卡秋莎,我是来向你请求宽恕的,可是你没有回答我,你是不是宽恕我了,以后你会不会宽恕我,”他说,突然对她改称“你”。

她并不听他说,而是一会儿瞧瞧他的手,一会儿瞧瞧副典狱长。等到副典狱长转过身去,她迅速向他伸出手,抓过那张纸币,塞到腰带里。

“您说的真奇怪,”她说,他觉得她在蔑视地冷笑。

涅赫柳多夫感觉到,她心中有一种直接敌视他的情绪,卫护着她目前的心态,妨碍他深入她的内心。

可是事情也真奇怪,这不仅没有排斥他,反而以某种新的特殊的力量将他吸引到她身边。他感到他有义务在精神上唤醒她,但也感到这件事极为困难;可正是这种困难本身吸引了他。他现在对她产生了这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以往无论对她还是对别人都不曾有过,这种感情里丝毫没有私心:他不想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一心只希望她不再是目前这种状态,希望她觉醒,成为她从前那样。

“卡秋莎,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是了解你的,我记得从前在帕诺沃的你……”

“何必提那旧事,”她冷淡地说。

“我回忆往事是为了改正错误,赎我的罪,卡秋莎,”他开始说道,他刚要说他要娶她,可是遇到了她的目光,目光中有一种令人可怕的、粗野的、排斥的意味,使得他没能说下去。

这时候探监的人往回走了。副典狱长走到涅赫柳多夫身边说,探监的时间结束了。玛斯洛娃站起来,驯服地等候别人来把她带走。

“再见,我还有许多话要对您说,但是您瞧,现在不能说了,”涅赫柳多夫说,并伸出一只手。“我还会来。”

“好像全都说完了……”

她也伸出手,但没有握他的手。

“不,我要争取和您再见面,在可以说话的地方,那时候我将告诉您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告诉您,”涅赫柳多夫说。

“行啊,您来吧,”她说,脸上流露出要讨男人喜欢的微笑。

“对于我,您比姐妹还要亲,”涅赫柳多夫说。

“真奇怪,”她又重复这个词,并摇了摇头,回到铁丝网那一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