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二十七(第2/3页)

胸膛宽阔、肌肉发达的美男子菲利普微微一鞠躬,仿佛表示歉意,然后轻轻地在地毯上移动强劲有力、小腿肚突起的双腿,恭顺地默默走到另一个窗户旁边,眼睛瞧着公爵夫人,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窗帘,不让一丝阳光照到她身上。可是这样他也没有做对,受苦受难的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不得不再次中断自己关于神秘主义的谈话,纠正冥顽不灵并无情地打扰了她的菲利普。菲利普的眼睛里倏地闪出了火星。

“‘只有鬼知道你要怎样,’他内心大概这样说,”涅赫柳多夫目睹这场闹剧,心中想道。可是美男子兼大力士菲利普即刻掩饰住自己不耐烦的表示,沉着地依照疲惫不堪、衰弱无力、虚伪透顶的公爵夫人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的命令行事。

“当然,达尔文学说有很大一部分是真理,”科洛索夫说,他懒洋洋地坐在低矮的圈椅上,睡眼蒙眬地瞧着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可是他超过了度。就是这样。”

“那您相信遗传吗?”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问涅赫柳多夫,她对他的沉默觉得苦恼。

“遗传?”涅赫柳多夫反问道。“不,我不相信,”他说,此刻他的全副精神都被不知什么原因而出现在他想象中的一个个奇怪的形象所吸引。他想象着,美男子大力士菲利普现在是赤身裸体的模特儿,他旁边坐着赤裸的科洛索夫,科洛索夫的肚子像个西瓜,头顶光秃秃的,胳膊全无肌肉,像两根藤条。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此刻盖着绸缎和天鹅绒的双肩的、应有的实际形象也隐约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不过这种形象实在太可怕了,他竭力驱赶着这个形象。

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用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米西在等您呢,”她说,“去找她吧,她想给您弹奏舒曼(3)的新作品……很有意思。”

“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弹什么曲子。她不知为什么老是撒谎,”涅赫柳多夫暗想,他站起来,握了握索菲娅·瓦西里耶夫娜那只白净的,骨瘦如柴、满是戒指的手。

他在客厅里遇见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她立即开口说话。

“真是的,我看出,陪审员的职责太使您苦恼了,”她说,照例用法语。

“是啊,请原谅,我现在情绪不好,但我没有权利使旁人跟着烦恼,”涅赫柳多夫说。

“什么原因使您情绪不好呢?”

“请原谅,我不能说是什么原因,”他说,一边在找他的帽子。

“还记得吗,您曾经说,要永远说真话,而且当时您还对我们大家说了一些残酷无情的真话。那么为什么您现在不愿说真话呢?米西,你还记得吗?”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转身问刚刚进来的米西。

“因为那时候我们是在做游戏,”涅赫柳多夫严肃地回答。“游戏时可以说真话。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坏,就是说,我太坏了,坏得至少我不能说实话。”

“您别纠正自己的话了,最好还是说说我们坏在哪里,”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她故意在玩弄辞藻,装作没有看见涅赫柳多夫那严肃的神情。

“没有比承认自己情绪不好更糟的事了,”米西说。“我向来不承认自己情绪不好,所以情绪总是很好。好吧,到我房间里去吧。我们尽量将您的坏情绪(4)排遣掉。”

涅赫柳多夫产生了一种感觉,马在戴笼头、套上车之前被人抚摩时必定会有这种感觉。可是他今天比任何时候更不愿拉车。他道歉说,他该回家了,于是开始告别。米西比往常更久地握着他的手。

“您要记住,对您是重要的事情,对您的朋友同样重要,”她说。“明天您会来吗?”

“未必能来,”涅赫柳多夫说,他感到羞耻,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她而脸红,他匆匆地走出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太使我感兴趣了(5),”涅赫柳多夫走后,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说。“我一定要打听明白。想必是有关自尊心的事:他很委屈嘛,我们亲爱的(6)米佳(7)。”

“不如说是有关桃色案件的事(8),”米西本想这样说,但是没有说。她望着前方,脸上的神色与刚才望着他时的神色完全两样,变得暗淡无光。但是,她甚至对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夫娜也不说这句格调低下的双关语,她只是说:“我们大家都有这种伤心的日子和开心的日子。”

“难道这个人也欺骗我,”她暗自思忖。“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这样做可就太不像话了。”

如果硬要米西解释“事情到了这一步”的意思,她倒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不过,她毫无疑问地知道,他不光唤起了她心中的希望,而且几乎向她作了许诺。虽然没有明确的诺言,但是有那些目光、微笑、暗示、默认。所以她终究认为他是属于她的,失去他,对于她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