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第3/5页)

她把编织物拿在手里,却不编织,只是用异样的、闪烁的、含着敌意的眼光望着他。

“今早丽莎来看我——她们是不怕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而敢于来看我的,”她插上一句说,“她把你们的狂欢放荡的夜宴告诉了我。多叫人厌恶啊!”

“我正要说哩……”

她打断他。

“就是你以前熟识的那个Thérése①吗?”

①法语:泰雷兹。

“我正要说哩……”

“你们,你们男人多讨厌呀!你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事呢?”她说,越来越愤慨了,而且这样一来就泄露了她愤怒的原因。“尤其是一个不能够知道你的生活的女人。我知道什么呢?我过去知道什么呢?”她说,“无非是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罢了。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呢?……”

“安娜!你侮辱了我。莫非你不相信我吗?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念头瞒着你吗?”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散她的嫉妒的念头。

“可是要是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幸就好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你刚才要说什么呢?”

但是他一时记不起他刚才要说的话了。她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嫉妒心理的发作引起他的恐惧,而且不论他怎样掩饰,都使得他对她冷淡了,虽然他知道那种嫉妒是由于她爱他的缘故。他多少次曾经暗自说得到她的爱情是真幸福;而现在呢,她爱他,像一个把恋爱看得重于人生的一切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而他比起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那时候来,却距离幸福更远了。那时他虽然觉得自己不幸,但是幸福还在将来;现在他却感到最美好的幸福已成为过去了。她完全不像他初次看见她的时候那种样子了。在精神上,在肉体上,她都不如以前了。她身子长宽了,而当她说那女演员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种损坏容颜的怨恨的表情。他望着她,好像一个人望着一朵他采下来的、凋谢了的花,很难看出其中的美,他原来是为它的美而摘下它,因而把它摧毁了的。可是,虽然这样,他感觉得当初在他的爱强烈得多的时候,假如他强烈希望的话,他还是可以把他的爱从胸膛里拔出来的;但是现在,在他仿佛觉得他已不怎样爱她了的时候,他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反而不能断绝了。

“哦,哦,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我已经驱走了那恶魔,”她补充说。恶魔是他们之间给嫉妒取的名字。“你刚才要对我讲亲王什么事呢?你为什么感到那样厌烦呢?”

“啊,真忍受不了!”他说,极力想拾起他那被打断了的思路。“他可不是那种你越和他交往就越显得很好的人。假使你要给他下定义的话,他就是这样:一只在家畜展览会上会得头奖的那种喂养得很好的牲口,如此而已,”他带着使她感到兴趣的恼怒声调说。

“不,怎么这样?”她回答说。“无论如何,他是见闻广博,而且很有教养的吧?”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教养——他们的教养。他之受到教养,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要能够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体的享乐以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但是你们不是都喜欢那种肉体的享乐吗?”她说,于是他又在她那躲闪着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忧郁的神色。

“你怎么替他辩护呢?”他微笑着说。

“我并不是替他辩护,那与我无关;但是我想,要是你自己不喜欢那种乐趣的话,你本来可以推辞掉的。不过要是看见那打扮得像夏娃一样的①泰雷兹使你感到乐趣……”

①指裸体。

“又,又是那恶魔!”弗龙斯基说,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吻着。

“是的,但是我不由得要这样想呢,你真不知道我等得你有多苦啊。我相信我不是嫉妒。我不嫉妒;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相信你;可是当你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过着那种我无法理解的生活的时候……”

她离开他身旁,终于她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出来,然后迅速地,借着食指的助力,开始一针又一针地编织那在灯光下闪烁着的雪白毛线,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灵活地、神经质地动着。

“怎样?你在什么地方碰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呢?”她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调子,突然问。

“我们在门口碰上了。”

“而他像这种样子向你鞠躬吗?”

她板起面孔,半闭着眼睛,迅速地变换了她脸上的表情,抄着手,于是弗龙斯基突然在她的美丽的脸上看见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鞠躬时的同样的表情。他微笑了,而她也快活地笑了,那是一种使人愉快的、从胸膛发出的笑声,那笑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