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3页)

“要是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有什么办法,求她们赶快来一下!”

普里茜啪哒啪哒走了,思嘉望着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从来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说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完了!思嘉小姐,”

“死了?”

“是的,太太,”普里茜用自以为重大和得意的口气说。“车夫塔尔博特告诉俺的。他给打中了——”

“别去管这些了。”

“俺没看见米德太太。厨娘说米德太太在给费尔洗身子,要赶在北方佬到这里之前把他安葬好,厨娘说媚兰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会把阵痛劈成两半的。”

思嘉听了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气得又捧她了,可是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

“不,”思嘉坚决地说。“普里茜就会撒谎。”

“是的,太太。俺就是这样。”普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们快来了,”媚兰低声说,她没有受骗,便将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捂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歇了一会儿又说:“啊,思嘉,你得带着韦德一起离开。你别待在这里了。”

其实媚兰说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思嘉听见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仿佛她内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脸上,被媚兰看透了似的。

“我并不害怕。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样,”接着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像个老太婆似的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两条腿像铅一般沉重,她又疲劳又紧张,一路直哆嗦,同时因为浑身是汗而在不断地打冷战。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背靠着一根廊柱斜倚在那里,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当中的扣子,让胸衣半敞着。夜色黑沉沉,温暖而柔和,她侧身凝望着它,迟钝得像头耕牛。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并没有死。那个像小猫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普里茜手里接受头一次洗浴。媚兰这时睡着了。以经历了这样一场梦魇般的剧痛和对接生程序一无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后,她怎么还睡得着呢?她怎么没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过,尽管她已虚弱得奄奄一息,媚兰居然还能声说:“谢谢你了。”思嘉是俯身侧耳才听见的。后来她就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忘记了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的脑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这漫无尽头的一天之前不曾有过生活,在这以后也不会有——只有——酷热难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声,只有从腋窝到腰、从臂部到膝盖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从均匀响亮转为痉挛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干枯而火辣辣的,仿佛它们再也不会流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抬起身来,将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妈看见她斜躺在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么高,连内裤都露了出来,不知要怎么说呢。不过她不管它。她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停滞不前。现在可能刚过黄昏不久,也可能已经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阖眼并感到睡意渐浓时,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心想“这可能是该死的普里茜吧”。在黑暗中过了不知多久,普里茜来到她身边,得意地唠叨起来。“思嘉小姐咱们干得不错呢。俺说俺妈也不会比这再好了。”

思嘉睁大眼睛从黑暗中望着普里茜,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数落普里茜的过错——她对自己并没有的那种经验的吹嘘,她的恐惧,她那笨手笨脚的忙乱样儿,她到紧急关头的手足无措:不是拿错了剪刀,就是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甚至还失手把新生婴儿跌落过呢。可现在她倒是吹起牛来,说自己干得多么好了。

可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人呀!不错,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静静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普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蹑手蹑脚躲进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的呼吸已渐渐缓和下来,心跳也平稳了,她才隐约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往下拉拉,尽管知道在黑暗处谁也不会看见。他们眼看来到了屋前,绵延不断的一支队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向他们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