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译序(第2/6页)

无论在写作风格还是在思想倾向上,米勒均有独到之处,既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位英美作家,也比他身后的众多模仿者更具特色。他是美国文坛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怪杰。他和同时代的另一位美国作家、美国现代派小说鼻祖格·斯泰因是二三十年代美国旅欧作家中最具影响的人物,而且两人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曾被误解,其才能和地位多年后才得到承认,都是与现存社会伦理、价值观格格不入的虚无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斯泰国的无政府主义、虚无主义观念体现在其作品的语言及逻辑方面,而米勒则主要体现在其性道德观和社会与个人的关系方面)。

在欧美各国取得“轰动效应”的《北回归线》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北回归线》是米勒的第一部自传体小说,也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此书以回忆录的形式写就,米勒在书中追忆他同几位作家、艺术家朋友在巴黎度过的一段日子,旨在通过诸如工作、交谈、宴饮、嫖妓等超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夸张、变形生活细节描写揭示人性,探究青年人如何在特定环境中将自己造就成艺术家这一传统西方文学主题。

从艺术形式上看,米勒的“回归线小说”同斯泰因的《商第传》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样,创造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用挪揄、夸张的笔触即兴描写自己的一段时间内的全部经历,不论是美还是丑,同时掺进一段段怪诞、冷峻、出人意料的议论。《北回归线》没有连贯的或贯彻始终的情节,也不标明章节(分为十五部分),作者想到哪里便写到哪里,对他的素材从不作任何选择和梳理,如书一开始提到作者住在波勒兹别墅,作者的朋友鲍里斯发现自己身上生了虱子,作者便:“剃光了他的腋毛”。接着作者评论道:“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居然还会生虱子?不过没关系。我俩,我和鲍里斯也许永远不会彼此这样了解,若不是靠那些虱子。”此后他又根据鲍里斯对天气的预测联想到“时光之癌症正在吞噬我们”,点明书名的另一层含义。一事一议、触景生情,这是米勒在《北回归线》及其它几部作品中的习惯写法,有时兴之所至的大段议论反倒比漫不经心、娓娓道来的一则则轶闻趣事占去更多篇幅。作者的想象力异常丰富,往往由一件日常小事引出许多跳跃式的、不符合逻辑的、匪夷所思的联想,发出令人莫名其妙、甚至目瞪口呆的感慨。

“沿着香榭里舍大街走着,我不断想到自己真正极佳的健康状况。老实说,我说的‘健康’是指乐观,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一只脚仍滞留在十九世纪,跟多数美国人一样,我也有点儿迟钝。卡尔却觉得这种乐观情绪令人厌恶,他说,‘我只要说起要吃饭,你便马上容光焕发了!这是实话,只要想到一顿饭——另一顿饭,我就会活跃起来。一顿饭!那意味着吃下去可以踏踏实实继续干几个钟头,或许还能叫我勃起一回呢。我并不否认我健康,结结实实,牲口般的健康。在我与未来之间形成障碍的唯一东西就是一餐饭,另一餐饭。”

米勒想到自己“极佳的健康状况”,又将它等同于乐观。十九世纪是西方社会蒸蒸日上、西方文明锐不可挡的时代,因此人们洋溢着乐观情绪。“一只脚仍滞留在十九世纪”即暗示他同前人一样乐观。接着米勒又想到卡尔的话,随即将“乐观”与“一顿饭”,一顿几乎是万能的饭等量齐观。

米勒的无逻辑性或非理性还表现在他喜欢把彼此间毫无联系的事物杂乱无章地任意罗列在一起。这类罗列在其作品中俯拾皆是。

“塔尼亚也是一个狂热的人,她喜欢小便的声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馆、早日广尝从蒙帕纳斯林荫大道上买来的颜色鲜艳的领带、昏昏暗暗的浴室、波尔图葡萄酒、阿卜杜拉香烟、感人的慢节奏奏鸣曲、扩音机、同朋友聚在一起谈论的一些趣闻轶事。”

米勒的另一文体特点是连篇累犊、不厌其烦地写幻觉和梦幻,于是现实与幻觉,现实与梦境、现实与虚构往往不留痕迹地结为浑然一体,使读者产生非理性的直观感、直觉感。

看到几个裸体女人在未铺地毯的地板上翻滚,米勒由她们“光滑、结实的”光屁股联想到“台球”、“麻疯病人的脑袋”以后,“突然我看到眼前一个鲜艳、光亮的台球上出现了一道黑洞洞毛茸茸的缝……瞧一眼这个黑洞洞的、未缝合的伤口,我的脑袋上便裂开一道深深的缝:所有以前费力或心不在焉地分门别类、贴标签、引证、归档、密封并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记忆乱纷纷一拥而出,就像一群蚂蚁从人行道的一个蚁穴中涌出。这时地球停转了,时间停滞了……我听到一阵放荡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这笑声使那个台球鲜艳、光滑的表面起了皱褶……”无情节导引的漫谈,介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梦吃、幻觉,无拘无束、甚至有时是病态或疯狂的自由联想及语词的任意排列组合……这类“痴人说梦”式的文字游戏令读者不禁怀疑此书能否纳入传统意义上的“小说”范畴。诺思罗普·弗赖伊将虚构散文作品(fictlon)分为四种类型:小说(novel)、自白(confession)、剖析(anatomy )和传奇故事(romance),同时也不排斥这四类因素并存于一本书中的情形。依照弗赖伊的分类,《北回归线》当然不是“小说”,更不是“传奇故事”,倒像是“自白”与“剖析”的结合。它所叙述的并非处于常规因果关系中的人物活动,而是混沌般乱哄哄的背景下一群不受寻常社会规范制约的叛逆者有悸常理的破坏性言论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