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2)(第3/4页)

"我同意,这里个人的感受太多了些,就是说,说的都是我自己......"伊波利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累,有气无力,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

"是的,您哪,您太关心自己了,"列别杰夫低声嘀咕道.

"诸位,我重申,我不勉强任何人;谁不想听,可以走开.""假如我们大家都一下子站起来,都走,咋办?"直到此刻都不敢妄置一词的费德先科,蓦地说道.

伊波利特突然低下眼睛,抓住手稿;但他又立刻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光,面颊上泛起两片潮红,两眼紧盯着费德先科,说道:"您压根就不喜欢我!"响起了笑声;不过,多数人没有笑.伊波利特的脸刷地变得通红.

"伊波利特,"公爵说,"把您的手稿收起来,交给我,您先在这里,在我屋子里躺下睡觉.在睡觉前和明天,咱俩再好好谈谈;不过有个条件:永远不要再打开这些稿纸.行吗?""难道这可能吗?"伊波利特非常诧异地看了看他."诸位!"他叫道,又狂热地活跃起来,"我举止失措,这是一个愚蠢的插曲.我要念到底,再不中断.谁爱听就听......"他从杯子里匆匆喝了口水,把胳臂肘急忙支在桌子上,避开大家的目光,开始执拗地继续念下去.不过,他那窘态很快就过去了......

"一想到(他继续念道)只能再活几星期,就觉得实在不值得再活下去,......这一想法使我十分苦恼,大约一个月前吧,当我还能再活四星期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但是三天前,当我在帕夫洛夫斯克参加那次晚会以后,这一想法才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头.我第一次完全地.直接地对这一想法心领神会,是在公爵的凉台上,即正当我想作活下去的最后尝试,想看看人和树(就算这话是我说的吧)的那一刹那,当时我正慷慨激昂,据理力争,维护‘他人,的权利,即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当时我幻想,他们一定会猛地张开双臂,拥抱我,请求我宽恕,我也请求他们宽恕(暗指《圣经》中的"最大诫命":"要爱人如己"(见《利未记》第十九章第十八节,《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九节,《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三十一节.));一句话,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没出息的傻瓜而出尽了洋相.也就在这时候,我心头倏地涌出了我的‘最后的信念,.现在我感到奇怪,我怎么能没有这‘信念,而活了整整六个月!我心里很清楚,我得的是痨病,而且这是不治之症;我没有欺骗自己,我对这事了然于胸.但是我对于自己的病情了解得越清楚,就越神经质地想活下去;我拚命抓住生命不放,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我时乖命蹇,命运想把我踩成齑粉,像踩死一只苍蝇一样.我承认,我当时对于对我求生的愿望置若罔闻的黑暗的命运可能很愤慨,当然,我不知道我这样恨它又有何用;但是我为什么不限于愤慨就完事呢?虽然我明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再活下去了,为什么我还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地当真想活下去呢;虽然我明知道已没有什么可试的了,为什么还偏偏要试着再活下去呢?那时候,我连书都读不下去,只能停止读书:只能再活六个月,读书又有何用,又何必去求知呢?这一想法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丢开书本,掷书三叹.

"是的.梅耶罗夫公寓的这堵墙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我在这堵墙上写下了许多辛酸.这堵肮脏的墙上没有一个斑点我没有记得烂熟.可诅咒的墙!尽管如此,它对于我还是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树木都宝贵,如果我现在不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话,那它对于我一定比所有的人还宝贵.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以多么强烈的兴趣注视着他们的生活啊;这么大的兴趣过去从来不曾有过.我的病越来越重,都不能走出屋子了,我有时候迫不及待地等候科利亚到来,心里在骂他.我考虑一切鸡毛蒜皮的事,而且对任何谣言都感兴趣,我似乎成了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了.比如,我不明白,这些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人,怎么就成不了富翁,发不了财(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听说他饿死了,记得,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怒不可遏:倘若能使这个穷人重新活过来,我一定要把他臭骂一顿.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我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够出去走走了;但是街上的一切终于使我十分恼怒,我宁可坐在家里,接连几天,足不出户,虽然我跟大家一样身体很好,可以外出去走走.我实在受不了人行道上,在我身旁,那些穿梭似地来去匆匆.忙忙碌碌.永远忧心忡忡.神情忧郁.惊慌不安的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心事重重.焦急不安和忙忙碌碌呢?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神情忧郁.满面怒容(因为他们动不动就发脾气)呢?他们虽然能坐享六十年高寿,却显得很不幸,也不会生活,这又是谁的错呢?扎尔尼岑本来可以活到六十岁,为什么却让自己饿死呢?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的劳动的双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我们像牛马一样工作,我们劳动,可是我们却像狗一样挨饿和贫穷!其他人不工作,不劳动,可是却很富!,(说来说去永远是这一套!)就在他近旁,住着一个‘贵族,出身的倒霉鬼伊万.福米奇.苏里科夫(就住在我们那座公寓,在我们楼上),他跑来跑去,从早忙到晚,永远是一副寒酸相,胳膊肘磨破了,钮扣也快掉了,他给各种各样的人跑腿,替人家办事,而且从早到晚没一刻清闲.您要是能跟他谈谈心里话,他会告诉您:‘贫穷,困苦,一文不名,老婆死了,没钱钱买药,冬天冻死了孩子;大女儿给人家当了外室......,......他总是抽抽搭搭.淌眼抹泪地诉苦!噢,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对这类傻瓜毫无怜悯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他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罗思柴尔德家族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欧洲最著名的银行世家,在俄国几乎成了百万富翁的代用语.)?他没有罗思柴尔德拥有的百万家私,他没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谢肉节货棚下堆成高山一样的金山和银山,这又能怪谁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为,就能够做到一切!他不明白这点,又能怪谁呢?